對于這份工作,商洛是滿意的。
學堂距離天師學宮有一段距離,教導的對象不過是破落家族缺乏天資的後輩,可在當時,這已經是商洛能力範圍内最佳的選擇。
雖然那些孩童頗為頑劣,學習基礎術法時并不認真,商洛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心力去教導,可每當看到他們畫出一張新的符箓,記下一段新的咒語時,商洛的的确确會産生一種滿足感。
而這些頑童身上亦不乏可愛之處,他們發自内心地敬重與喜愛商洛,因出格行為被商洛冷臉責罰後,會低下頭認認真真地思考着是非對錯。
孩子們的眼睛像是一面面鏡子,倒映出商洛冷漠外表下的純善之心,在這裡世俗偏見消失無蹤。
也是在這一雙雙眼睛裡,他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
在趙家村那一隅天地中,他是優秀到令同門嫉妒的存在;可在廣陵天師學宮,淹沒在海量天才般的同輩中,他已經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平庸。
陽光散落進學堂,灑在這些破落子弟充滿朝氣的臉上,商洛總是不自覺幻想着他們日後學有所成,在天地間奔走,為世人除滅惡鬼的場景。
終有一日他們中的某一人,會承載着他少年時的理想,成為降妖除鬼、名揚四海的大魏天師!
學宮中,負責講解世俗課業的周天師講過一個故事。
上古之時,妖魔生于世。賢人避世不出,人間生靈塗炭。
有一人名曰狂屈,誓要斬盡妖魔以定天下。
妖魔聞言,紛紛大笑不已,言人族衰微已成定局,狂屈此舉無異逆流而行。
狂屈不聽,率門下衆弟子周遊列國,四處宣揚除魔之心與滅魔之術。
後來,狂屈的意志被一代又一代的人繼承,妖魔終于在這個世間被抹除了痕迹。
當今之世,鬼物噬人而生,他們冷酷兇殘且多如牛毛,世人并未引頸就戮,而是苦苦掙紮,試圖在未來的某一天除盡兇邪,還世間一片安平。
從古至今,世間從未太平。人族積弱,勇氣與希望卻始終不曾滅絕,如荒原上的微弱星火,代代相傳,終成燎原之勢。
商洛的目光溫和而堅定,這目光落在那些孩子的臉上。
雖然他們身上流着不同的血,可共同的遠大理想會将他們深深地聯結在一起,這份理想将代際相傳,沖破血脈與世俗塵埃的阻隔,直到鬼物徹底消失的那一天。
發自内心地正視自己的平庸後,商洛方才窺見,那份平庸背後是靈魂閃耀的光芒。
---
看着商洛神采飛揚的一張臉,齊銘的心日漸陰郁。
在他的默認下,那些出身貧賤的天師感恩戴德地搬到他的園子裡,富貴迷眼時醜态畢現,很好地滿足了齊銘扭曲的心。
那一日的場景始終如毒蛇一樣盤踞在他的心頭。
大庭廣衆下,他被人像死狗一樣踩着臉,趴伏在地上,火辣的烈酒淋了他滿頭,滲入右眼時帶來尖銳的痛楚。
午夜夢回的時刻,裴無憂惡意滿滿的臉湊近,那張臉不停地放大,放大,在他露出谄媚求饒的神态後,陡然炸裂成漫天猩紅的火。
溫熱腥臭的液體在火中爆開,肆無忌憚地流淌在齊銘孤獨的世界,那些液體慢慢凝聚成各類人的形狀,有高門子弟,也有販夫走卒。
雖身份各異,他們嘴中卻流露出同樣腥臭不堪的話語。
“看啊,這就是齊家那個慫貨,笑死人了。”
“哈哈哈,什麼文曲星下凡?這種人竟還有臉活着……”
一念及此,齊銘便忍不住發狂,嘴裡說出的話語也像是沾了毒蛇的毒液,格外傷人。
在腐蝕了一位位試圖向他靠近的貧寒天師後,這個名為商洛的少年來到了他的眼前。
曆經世事風霜後,商洛的忍耐度早已高了不少,對齊銘偶發的歇斯底裡和癫狂行為,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齊銘眼裡,他像個僞人似的,總是闆着一張臉,沒有多餘的喜怒哀樂,對自己刻薄的譏諷充耳不聞,隻是按約定默默完成着自己交給他的任務。
在齊銘一次次觸碰常人底線的行為後,商洛依然沒什麼反應。
小公子陡然洩氣。
周圍目睹這一切的天師同窗們發出了冷笑。
“連齊銘這等貨色也要去舔,這是想富貴想瘋了吧?”
“誰讓他窮呢,畢竟他連瘟豬也不嫌棄,何況區區一個齊銘!”
“天師中出了這樣的貨色,可真是我輩之恥!”
瘟豬的事自趙家村之事後再次被提起,已成長為少年的商洛并不在意。
嘲笑歸嘲笑,倒也沒有人刻意去針對他。
畢竟在那群同門眼裡,時間何其寶貴,怎能浪費在無關人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