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姥姥坐在客廳沙發中間，王春梅和程有福分坐在程姥姥身旁，他們都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程美麗拉了一把椅子坐着，程羽則抱臂靠在電視旁邊的牆壁上，臉上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盯着他們。

“來，說吧，找我幹什麼？”程美麗的聲音有些沙啞，神情也有些疲憊，但是能看出來，她在出門和舅舅一家人見面時，整理了自己的形象，比如這幾日毛毛躁躁的卷發此刻順滑光亮了很多，還圖了她最喜歡的口紅。

這就是程美麗的倔強，絕不會讓人看出來她被傷害到了。總是給人一種“who care？誰也傷害不到老娘”的灑脫感，但其實背後她偷偷掉珍珠，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

“美麗啊，”程姥姥窸窸窣窣地解開紅色塑料袋，從裡面掏出一個上了年紀的鋼制飯盒，幹枯的手揭開了飯盒蓋，裡面是金黃的蛋炒飯，上面還撒了一層嫩綠的蔥花，她往程美麗面前送了送，“媽給你做的，快吃吧。”

一個老母親，為了和女兒和好，拖着病弱的身軀親手為你做飯，程姥姥這個樣子，很難不讓人動容。程羽看見程美麗不屑地轉了一下頭，其實眼裡有淚光閃過。

程美麗沒有接那個飯盒，像所有人昭示，她也沒有那麼好哄。

但是程羽知道，不出三分鐘，程美麗便會敗下陣來。

“你吃，你吃啊！你小時候最愛吃了，總是吵嚷着讓我給你做蛋炒飯。”程姥姥起身，佝偻着身軀，将飯盒放在了程美麗腿上。

程美麗低垂着頭，撫摸着這個周身凹凸不平的飯盒，都多少年了啊，還用這個飯盒。她記得小時候，家裡做蛋炒飯，隻有程有福可以吃，别人都沒得吃，程美麗也想吃，但是媽卻跟他說哥哥是個小夥子，正在長身體，讓她讓着哥哥，她氣得往程有福的蛋炒飯裡放沙子。

然後，她被揍了一頓。

再然後，每次她都要讓着程有福，她也沒興趣往蛋炒飯裡放沙子了。

程有福一個人吃就吃呗，誰稀罕這個破蛋炒飯，她對自己說。

如今，這份蛋炒飯，穿過三十多年的時光歲月，終于完完整整落到了她手裡，她可以一個人吃了，她不用讓給程有福了。

好想哭啊，程美麗抱着飯盒，身軀控制不住地發抖。

那麼多年的委屈不甘啊！

不能哭不能哭！

但她還是不争氣地哭了。

啪嗒啪嗒，眼淚都落在了飯盒上，敲出一串淩亂的音符。

程羽，歎了一口氣，看了眼手機，沒到三分鐘就敗下陣來了啊！

程姥姥過去，抱住程美麗的肩膀：“美麗，美麗，别哭了，别哭了啊。”

程美麗躲在程姥姥懷裡，哭得更大聲了，她哭锝很大聲，問得也很大聲:“媽，你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很過分啊，你怎麼能讓我買房子給程有福住啊？他從小就比我吃得好，穿得好，他比我好了這麼多年，我還要無怨無悔地給他買房子住……嗚嗚……”

“是，是，媽不對。”程姥姥拍着程美麗的背部，渾濁的眼睛裡竟然也留下了淚水，淚水在溝溝壑壑的臉上挂着。

程美麗看見程姥姥也哭了，忙伸手給她擦眼淚；“媽，你别哭，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程羽抱着手臂，心裡又深深地歎了口氣，一股強烈的無力感爬上心頭。他掃過王春梅和程有福，王春梅正一臉喜色沖程有福使眼色，彷佛在說“我就說吧，隻要媽出手，程美麗肯定原諒！”的得逞表情。程有福憨厚地回笑了兩下，似是對王春梅智謀的贊美但又似乎是什麼也沒搞明白的随大流的笑容。

他這個舅舅，真是好福氣，什麼都不用幹，自有老娘和媳婦沖在前面，為他費盡心思。壞事他一件沒幹，好事他一件不落地享受了。還真是神奇啊！

“舅舅，姥姥把程美麗哄好了，你們下一步是不是打算讓程美麗把房子無償贈與給你啊？”程羽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有福說。

“啊？啊……”程有福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根本不明白程羽說得是什麼意思。

“說什麼呢，”王春梅擺擺手，看着程羽的笑容充滿了讨好的意味，“今天不說房子的事情……今天就是媽給美麗送飯來了。”

在阖家團圓其樂融融的時刻，程羽對長輩的這番話，太過于大逆不道，太過于赤裸裸的打臉，一點也給人留情面，還很破壞氣氛。但程羽無所畏懼，他走到程美麗面前，拍拍程美麗的肩膀：“程美麗，你長點心吧！一盒蛋炒飯換一個房子，你要虧死了！”

程美麗捧着飯盒愣愣出神，眼裡閃過掙紮，程姥姥從塑料袋裡抽出勺子，遞到程美麗手裡：“美麗，快吃快吃，趁熱吃。”

程美麗吃了一勺蛋炒飯，程姥姥便問：“好吃嗎？”

程美麗點點頭，程姥姥一臉慈愛地看着他，又說：“好吃就多吃點，都是你的，沒你哥的份兒。”說着，程姥姥對程有福說：“以後都讓你妹妹吃。”

程有福憨憨地點了下頭。

于是，程羽說得那些話，就從程美麗左耳朵鑽進去，右耳朵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