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炎熱早已散卻,駐足在涼亭裡的衆人更能切身體會到秋風簌簌。
站在單老夫人身側的付媛絲毫不露怯,更大更浩蕩的場面她也不是沒見過,再說,自幼在商賈家長大的女兒自然不會畏懼與人社交。她微微仰颌,钗在她發髻上的步搖亦是微微擺動。
呂慧将付媛那絕色容貌盡收眼底,眼裡閃過一絲驚慌。
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新上任的單漕司發妻出身富商付氏,隻是人人都傳言她是媚骨天成,是個十足的狐狸精轉世,就算有提及美貌,也是以貶低的語氣。再說,她根本不信這姬氏有這樣的好命。
同樣是從草原遠嫁而來的,偏偏姬氏能有體己的夫婿,能早早得到诰命,兒子争氣上進,又是個狀元郎,官拜三品,就連兒媳也貌若天仙,憑什麼她自己什麼也沒有?
她伸手示意付媛到她跟前來,付媛看着她臉上的鐵青一時不知該不該動身。
付媛低下頭,看了單老夫人一眼,沒等她答應,呂慧便又張嘴譏諷:“走兩步的事兒,也要問準婆婆嗎?”
呂慧翻的那一個白眼,兩婆媳看得一清二楚。
莫說是付媛這樣心氣盛的會感覺窩火,就連單老夫人這種一向内斂沉穩的人也沒忍住喘了口粗氣。
“回夫人的話,婆婆為人和藹親善,待我就像親生女兒般疼,又何來的‘問準’?”說着違心話,付媛眼都沒有眨,“她可不是那種上來便要貶低人的主兒。”
這些小謊,比起她在付老爺面前撒的那些又算得上什麼。
再說,付媛嘴裡的也不全是謊話。
真話裡藏着謊話,真真假假,幻若泡影,往往是最令人信服的。
“再湊近些,讓我好生瞧瞧。”呂慧沒有理會付媛那些指桑罵槐的話,反倒是示意她再躬低些身子,将臉湊到自己面前。
付媛沒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瞥了眼呂慧空空如也的手心,這才放下心來微微彎下腰。
誰料那呂慧竟伸手重重地掐了把付媛的臉頰肉,看了眼幹幹淨淨的指腹,這才喃喃道:“這丫頭,長得真令人稀罕。”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刻意撚付媛臉龐,試探她有無敷粉的居心。
單老夫人自然不樂意買她的賬,擡眼示意付媛站回自己身旁,又一語道破:“可不是嗎?即便不施粉黛也極為嬌俏,可不怕人惦記嗎?”
被戳穿了意圖的呂慧瞬間紅了耳根,卻仍舊面不改色地盯着面前的兩婆媳,幽幽地說了句:“見到你們婆媳二人關系和睦,我心甚慰。姬氏一直将小兒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我還以為定少不了一次風波呢。”
從前兩位老爺作為同僚,兩家沒少往來,呂慧自是知道單老夫人個性的。以她那個好體面的性子,兒子非商賈女不娶,定沒什麼好臉色。
再說揚州城人多口雜,哪兒有什麼秘密可言。昨日聽聞姬氏與兒媳一同在戲園子看戲,那台上唱的越是紅火,姬氏便氣的更是發紫。
她才不會放過這樣好一個上門嘲諷的機會。
見到她臉色鐵青,呂慧也知道自己這招“以退為進”奏效了,微微勾唇。
單老夫人稍稍上挪的眼珠露出了更多的眼白,看上去十分駭人,她雖表面上風平浪靜,急促的呼吸卻已經告訴付媛一切。
她并不敢笃定付媛會替她說話,自己的确因為嫌棄付媛的出身而時時有怨怼。即便她知道與呂慧傾談不能就這樣敗下陣來,順着呂慧的話頭走,卻還是如鲠在喉,什麼反駁話都說不出來。
彼時付媛壓上她膝頭的那雙手顯得格外溫暖,付媛坐在她的身旁,笑盈盈地應:“夫人多慮了,我和娘都不是喜愛嚼舌根的人,隻想好好地過日子,又何來的風波呢?”
兩人一唱一和,離間不成的呂慧瞬間氣得眼紅,喉間難抑的轉了轉,啞口無言,隻好将杯中茶一飲而盡,再尋借口告辭:“如此甚好,我還約了鄰縣的裁縫,就不多留了。”
付媛嘴角依舊揚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擺出一副單家女主人的模樣,側過臉去對金枝吩咐:“金枝送客。”
說罷她又起身,眼裡擠出了兩滴淚來,感激涕零地攥着呂慧的手,哽咽着:“娘這些天郁郁寡歡,我心裡還不知如何是好,今個兒夫人來了,見到娘再次展眉,實是欣慰。夫人得多來府上走動才是。”
呂慧怒目圓睜,瞪了付媛身後掩嘴笑的單老夫人一眼,胸口一下一下地抽着,匆匆放開付媛的手便往長廊走去。
付媛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這才從懷裡取了帕子,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淚,哀歎着搖搖腦袋。見她身影消失在長廊,這才挪了挪視線,看着面前的單老夫人,随即兩人笑作一團。
這是付媛第一次見她笑得如此開懷,由衷地感到開心。
在旁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勇敢地站出來做那個為人遮風擋雨的人,是單閻教會她的。
他總是一副沉穩的模樣,即便心亂如麻也會為了大局強裝鎮定,冷靜地處理好一切,這是最令付媛着迷的地方。
他總會為付媛消災解難,付媛自然也願意将這份愛傳播給他人,即便那是曾經針鋒相對的單老夫人。
“沒想到你這丫頭,嘴皮子功夫了得,演技更是不容小觑。”單老夫人牽過付媛的手,合在掌心,輕輕拍着,正如她剛進門的時候。
“到底是商賈出身,遊走在這些虛情假意中,多少得學會些伎倆才好傍身。”付媛笑着回應,說罷便又擡眼看着逐漸變得昏暗的天,請辭道:“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陪娘多坐了。”
單老夫人點頭,将蓄在嘴邊的答謝又囫囵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