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亦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木讷的：“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用這樣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很奇怪？”

太過輕易的答應讓甯亦不适應，這不符合他總是要付出很多才能艱難取得預期的某些結果，或者是完全失敗。

趙清越：“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打算。互惠互利。”

不加修飾的直白，赤裸的讓甯亦安心。不用有感情糾葛在裡面，隻要沒有用了就可以丢掉，誰也不會受傷。

甯亦點下了頭。手機這時突兀的響起，屏幕上的三個字讓甯亦同趙清越比了下手勢，去外面接了個電話。

遠方的黃昏變的碎裂，橘紅色大片被暗色侵襲，甯亦站在角落裡，接通了許以周的來電，接通之後是良久的沉默。

許以周的開口是個我字。

甯亦知道他要說些什麼，沒等他接下的話就率先指出他演技的不高明之處，一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給人留，石子落入湖泊，波瀾不生：“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我住在那一棟樓。”

被刻意隐匿的喜歡總會在細枝末節處暴露，而後曝屍荒野。

許以周什麼話也沒說，又好像什麼話都說了。電話挂斷，甯亦收到了許以周的短信——對不起。

三個字在眼前晃蕩，甯亦整個人就站在在原地，半天沒有緩過神。

該說對不起的不是許以周，是他。

聖和時期，甯亦沒什麼朋友又或者是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很獨，老師的評語都是安靜内斂，活潑大膽一點就好了。

可一直以來，甯亦也沒怎麼改變過，他沒覺得這樣不好。

他給自己套上了玻璃罩，世界在外面，他在裡面。

霍野和許以周的突然降臨就像流星劃過大氣層所帶來的灼熱火光，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把玻璃罩融出了個洞。

他們會帶着季甯亦去打籃球，即使打的很爛也沒關系，會帶着人爬淩晨的山峰去看初升的朝陽，哪怕沒有登頂也可以，一個人的影子成了兩道，一點消磨掉季甯亦對待世界的隔閡。

他們在說：世界很好，所以，請盡情去擁抱它吧。

甯亦想：

為什麼再次見到霍野的時候，他會認為這個人會報複他呢？

為什麼會在收到許以周的信息時第一時間會認為是威脅呢？

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黃昏裡，甯亦得出來答案。

是害怕，是逃避。

有人曾輕輕的告訴過季甯亦，一旦得到别人的喜歡，但你不喜歡别人的時候就不要吊着别人，這是一件很讨厭的事情，快刀斬亂麻，不要給一點機會。

隻是，沒有人告訴過季甯亦，沒有斬斷怎麼辦？

是繼續冷處理下去，還是把事情說開，不留一點的顔面？

季甯亦選擇了冷處理。

和虞汀白有了交集是在九歲那年，小小的季甯亦拽着書包帶去了種滿玫瑰花的小别墅裡，待了整整三年。

虞家的小少爺自從母親去世後就不說話了，他需要一個玩伴，季甯亦這時就被送了過來，應召上了崗。

忘掉一個人很簡單，至少在到達玫瑰小别墅的第七天季甯亦哭着要回去，次日又恹恹的要求回到玫瑰小别墅後，這種觀念就變的更加根深蒂固。

虞汀白坐在畫闆前，手裡是畫筆，調色盤，他在畫院子裡漂亮的玫瑰，火紅火紅的。

季甯亦手裡拿着水彩筆，在畫小房子，眼睛是腫的。

虞汀白不會開口說話，即使是再沉默的季甯亦也會顯得話多，更不要說是昨天晚上受到挫折的小孩子。

甯亦軟軟啞啞的聲音在無聲的畫室裡響着，另一個小孩子手裡的畫筆沒有頓住，隻是逐漸的在放緩，不知道是不是在認真聽，還是在觀察院子裡的紅玫瑰。

甯亦訴說着他回去的發現，他筆下太陽被塗成了黑色。

“我放在魚缸裡的小魚死掉了，魚缸也不見了。”

“我不喜歡白白的床單，我的兔子床單也不在櫃子裡。”

“還有……”甯亦抹了抹眼睛，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記錄身高的痕迹不見了。”

刻在門框上的淺薄痕迹被擦去，甯亦第一時間是有點手足無措的，翻來覆去的認為是自己眼花了，最後才的的确确的承認，它們全部都消失了。

盯着沒有一件屬于自己東西的房間，甯亦很不高興，不高興的後果就是啪嗒啪嗒的掉眼淚，也沒有人欺負他，可甯亦就是想哭。

虞汀白沒回應，他在畫玫瑰。

沒人回應的甯亦吸吸鼻涕，他又在說話：“當你的東西不見了，那就是别人開始選擇遺忘你。”

“我看過一步電影，他們說，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可我還沒死掉，為什麼會被遺忘呢？”

“為什麼要忘掉我呢？”

甯亦不懂，所以他問虞汀白：“你會忘掉我嗎？”

房間裡隻有有從窗外卷進來的呼呼風聲，沒人回應。

人人都覺得不會說話的虞汀白這樣不好，可甯亦覺得這樣的他簡直是太好了。他會聽他講話，不會打斷他，不像季薇薇、季展雲那樣，隻要他張口就會離開，生氣到跺腳。

季甯亦認真的說，承諾蔓延到很久很久以後，“虞汀白，我不會忘掉你，我會一直記得你。”

虞汀白一個動作也沒有動，他在看玫瑰，季甯亦也去看那開的大片的瑰麗色彩，提出了個小小的請求，很小聲：“虞汀白，你能不能也記住我一下？”

無人應答，玫瑰在搖晃。

甯亦耷拉了個腦袋，喃喃對自己說了一個好吧。

東西被丢掉就會被遺忘，小孩子的腦袋總會很跳躍。

季甯亦在某天晚上躺在床上時才回想到那天夜、被擦掉的一切痕迹。恍然發覺，他那時不是為這些哭鬧，而是在踏進季家的門時，所有人都用稀松平常的态度對待他，平靜的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可是明明季薇薇隻離開了三天，她回來之後，所有人都是高興的，是止不住的喧嚣吵鬧。

那時還是小小的季甯亦敏銳的觸碰到了真相的邊角——他不是構成這艘船的任何一個部件，他是一粒塵埃，是微不足道。

隻要把屬于他的東西扔掉，那麼他就可以被抛棄，被遺忘。

這種微妙的思緒鑽進了甯亦的血肉裡，紮根在神經末梢，影響着他之後的每一次選擇，每個決定。

如果他不去見許以周，不回帝都，就不會見到霍野，那麼所有糟糕的事情就都不會發生。

給了機會又拒絕的人是季甯亦。

一而再再二三傷害别人的是季甯亦。

該說對不起的人還是季甯亦。

甯亦手背發燙，那掉落的淚，終究還是‘落在’了他的手上，砸出了個血肉模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