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
距離這片戰場廢墟不遠處,那個啃食焦糊堇瓜的小孩,從彌漫的煙塵和飛落的熔爐餘燼中,緩緩站起身。
他赤着的雙腳踩在滾燙的黑灰色金屬粉塵上,留下一個個淺印。那頂歪斜的破舊草帽邊緣早已被高溫熔化卷曲,露出大半張臉——那是一張稚嫩、瘦削、布滿黑灰,卻依稀能看出原本清秀輪廓的臉頰。
他肩上那個巨大而髒污的布袋子掉在腳邊,裡面的堇瓜滾落一地。他看都沒看。
孩子慢慢走到阿幸旁邊不遠處一小堆剛剛冷卻的鋼鐵熔渣旁。那裡,一枚樣式普通、卻在廢墟中異常刺眼的…… 陳舊的木質刻花小簪子 ,安靜地躺在灰燼裡。簪頭雕刻着一朵簡單的小花,邊緣已經被燒焦碳化,染着不知是誰早已幹涸發黑的陳舊血污。
這是戰場角落裡某個無人在意的亡者遺物。
孩子慢慢彎腰,伸出同樣布滿黑色焦痕、指甲縫裡嵌着泥土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根簪子。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似乎生怕弄壞它。
他沒有擦拭上面的黑灰和血垢,隻是低下頭,緊緊凝視着掌心這枚小小的、仿佛凝聚着無盡悲哀的遺物。
“娘……” 一個極其微弱、帶着長久沉默後生澀感的童音,如同初生的幼獸低鳴,從他幹裂起皮的唇間艱難地飄了出來。這個音節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緊緊攥着那根簪子,小小的身體在彌漫着硝煙與死亡的灰燼之風中微微顫抖。
“娘…不要我……” 這一次,聲音裡帶着一種冰冷的、徹底洞悉後的麻木。“鐵熊……不要了……”
他擡起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終于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與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煉過絕望後的、如同初生雛獸在寒風中第一次睜開眼般的——
冰冷!
決絕!
還有一絲如同地獄寒鐵剛剛磨砺出鋒刃的……
無比清晰、無比純粹的——渴望!
他深深吸了一口灼熱、帶着鐵腥和灰燼味道的空氣。那空氣似乎不再是刺鼻的毒氣,而是他賴以呼吸生存的養料。
力量!
隻要…有足夠的力量!
像那個打爛了熔爐的男人!像那個能讓神明都撲向懷抱的…保護!
隻要足夠強大!
就沒人能再拿走娘的東西……
也沒人……能再丢掉他!
小孩最後看了一眼遠處廢墟上那令人窒息的景象——神子如同抓住最後稻草般蜷縮在沈淮青懷裡。他的目光冰冷地從神子顫抖的後背,移到沈淮青昏迷的側臉上,再滑過遠處痛苦凝視、卻無能為力的阿幸。
然後。
他極其突然地、又極其堅定地轉過身。
小小的、沾滿污垢的身影,背起那個巨大的、裝滿焦糊堇瓜的布包,赤着雙足。
一步。
一步。
沉默地。
融入了踏鞴砂盡頭那越來越濃的、裹挾着死亡餘燼與新生風暴的灰色煙幕中。
如同一個飽蘸仇恨與渴望的注腳,隐入灰暗的序章。
塵埃在緩慢沉降。
核心餘燼散發着死寂的餘溫。
廢墟之上,隻有八重神子壓抑至極的顫抖與沈淮青冰冷的呼吸交織。
阿幸眼中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在滾燙的鐵屑上,瞬間化作一縷歎息般的白煙。
踏鞴砂靜默。
風暴,暫時平息。
命運的刻刀,已在新生的寒鐵上,篆刻下第一道冷酷的印痕。
(第十一卷·踏鞴砂終章·燼寂餘溫與孤星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