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脈脈冰紋與回響的空谷
意識在粘稠的黑暗中緩緩上浮,感官如同蒙着一層厚重的濕棉絮。沈淮青最先感覺到的是 苦 。一種極其清冽、又極其悠長、帶着雨後竹林寒意的苦味,在舌尖彌漫開來,然後順着喉管滑下,如同一線冰泉,熨帖着五髒六腑深處殘留的、如餘燼般的灼痛與痙攣。
他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簾。
視線模糊不清,隻有一片朦胧的、柔和的光暈。光影中,一方簡單的素色蒲團,一張矮幾,上面擺着一套天青色釉光溫潤的薄胎茶具。一彎缭繞的、帶着清冽草木香的茶煙,袅袅升起,模糊了對面跪坐着的人影輪廓。
光線透過窗棂,是幹淨的、不摻雜質的午後天光。這裡是……鳴神大社?還是别處?
“醒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如同山澗流泉拂過青石,帶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沒有急切,沒有安撫,隻有一種閱盡世事的平靜。
沈淮青用力眨了眨眼,視野漸漸清晰。
楓原萬葉。
他就坐在矮幾對面。那身熟悉的青衣布衫纖塵不染,眉眼間依舊帶着令人舒适的疏朗平和,仿佛剛結束一次悠閑的遠行歸來,而非踏過屍山血海。他手中執着一柄青玉小勺,正慢條斯理地從一個巴掌大的、散發着奇異冷香的紫檀木盒中舀出些許細若青煙的粉末,輕輕投入壺中沸水。
“舌根發木,脈象駁雜,肺腑間更是殘留雷火灼傷。強引魔刃,又為他人做盾……”萬葉的聲音不急不緩,如同在念誦一篇古藥方,“……活下來已是萬幸。”他放下玉勺,将烹好的茶湯注入溫好的盞中,推至沈淮青面前。“鳴神山的‘竹魄寒霜’,新采的嫩尖,佐了點甯神息驚的碎雪髓粉,嘗嘗。”
微苦回甘的氣息鑽入鼻腔。沈淮青看着那杯清透如冰泉的茶湯,喉嚨幹得發疼。他想說話,想問神子怎麼樣,想問阿幸……可嗓子裡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隻勉強發出幾個嘶啞的氣音。
“宮司大人在内院靜養。”萬葉仿佛洞悉了他的意圖,目光清澈地看向他,“雖損耗巨大,但本源未損,白辰血脈的堅韌遠超你的想象。”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隻是……蘇醒過一次,情緒……似乎極不穩定。”他的目光在沈淮青臉上停留了一瞬,沒有探究,隻有一絲了然。
沈淮青艱難地點了點頭,端起那杯滾燙的茶盞。清苦的液體滑入食道,帶來一線冰涼的清醒。萬葉的平靜像一面澄澈的湖水,映照出他内心的焦灼和混亂。他需要這份冷靜。
“至于她……”萬葉的聲音低沉了些許,重新執起自己的茶盞,目光卻越過氤氲的茶煙,望向窗外庭院深處那片被竹影婆娑掩映的角落。那裡,一道孤獨的靛紫色背影僵坐不動,仿佛已與那片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
阿幸。
她換上了一套幹淨的、代表高階巫女的深紫雲鶴紋便服,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姿态坐得筆直,符合一個最完美神社執事的禮儀。
但她的背影……像一塊被冰封了千年的石頭。
紋絲不動。甚至沒有呼吸的起伏感。陽光透過竹葉灑下,在她周圍投下變幻的光斑,卻半分暖意也無法滲入那道身影半分。
“楓葉醫師……看過了?”沈淮青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扯得喉嚨生疼,目光也追随萬葉望向窗外的阿幸。她坐在那裡多久了?自從……
“看過了。”萬葉收回目光,放下茶盞。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那份溫和中第一次染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外傷可治,筋骨之損亦可養。唯獨……”
他伸出那隻骨節分明、溫潤如玉的手,食指輕輕點在沈淮青面前矮幾光潔的案面上。
哒。
指尖落點處,竟憑空凝結了一層微不可查的、薄如蟬翼的白色寒霜!
那不是真正的冰!而是萬葉将自身精純的生命氣息,以極其微弱的方式,模拟出一種冰冷的意境——一種象征着凍結、死寂、拒絕療愈的脈象軌迹!
“心神受損并非新症。久年‘積郁’,加之此番重創……”萬葉手指未動,指尖的白霜卻如同活物般,在光滑的幾面上極其緩慢地……蔓延開。那冰霜紋路并非均勻,而是帶着一種極其特殊的、仿佛在極寒中掙紮碎裂的痕迹,勾勒出 一道道深邃、細密、走向極其不自然的——冰裂紋 !
他擡起眼,那雙洞察秋毫的目光直視沈淮青,聲音平緩卻字字砸入心湖:
“宮司大人的影子……把自己砌進了一座塔。”
萬葉的指尖微微用力,那道象征着阿幸脈象的冰裂紋瞬間變得更加清晰深刻!
“塔很厚。壁壘森嚴。”
指尖移動,冰裂紋在幾面上蔓延,勾勒出厚實的、封閉的冰殼輪廓。
“寒氣來自……塔頂的琉璃碎得太徹底,陽光透不進去……”
指尖在冰殼中心輕輕一按,那裡的冰紋陡然變得細碎雜亂,如同碎裂的琉璃心。
“影子……找不到出來的門。”萬葉的手指停在冰裂紋邊緣,聲音帶着一種醫者深沉的無奈,“她就在這座塔的中心坐着,任憑寒氣刺骨,任憑傷口凍結……拒絕一切進入的光,和試圖修複的手。”
他沒有具體描述阿幸目睹的那一幕——神子撲入沈淮青懷抱的脆弱。那份巨大的沖擊所引發的崩裂,遠比任何外傷都恐怖得多。阿幸的心神,就像那碎裂的琉璃塔頂,暴露在凜冽的極寒中,又自我封閉了所有可能療愈的縫隙。她所有的尊嚴、所有的信念、所有隐忍的情感核心,被那毫無遮掩的一幕砸得粉碎。
萬葉看着沈淮青瞬間變得複雜的眼神,輕輕拂去案幾上的霜痕,仿佛拂去一段沉重的診斷。
“藥石可醫身。但這塔……得她願意出來透透氣,曬曬人間的霜,才算是有了活氣。”他端起自己的茶盞,淺啜一口,“否則……那冰裂紋隻會越來越深,總有一天,整座塔……會從裡面……無聲無息地崩解掉。”
沈淮青的心沉了下去。嘴裡的清茶苦澀得難以下咽。窗外庭院中,阿幸的背影依舊凝固如冰雕。她不隻是受了傷,她是把支撐自己活着的整個天空都震碎了。而那最後的、見證毀滅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錐,深深紮進了她的靈魂,拒絕被融化,拒絕被拔除。
就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
庭院通向遠處山林的竹徑深處,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秋蟲啃噬葉片的簌簌聲傳來。
那個灰燼中的孩子。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竹林邊緣的陰影裡。
依舊是那身沾滿踏鞴砂黑灰和堇瓜焦污的破舊粗布衣褲,赤着腳,如同幽靈。
巨大的布包壓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他不看庭院中的阿幸,也不看竹影深處神子的居所。
他那雙如同兩塊凝固墨玉般的瞳孔,此刻穿越了整個庭院的距離,精準無比地……
定在了……
竹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