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下,燼童眼中的瘋狂光芒在沈淮青吐出那口污血時驟然一凝!他似乎感同身受到了那嘔吐帶來的極端痛苦與一種病态的釋放?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縮了縮,抱緊了懷裡的木雕,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困惑的茫然。
千織收回手指。那枚新制的淨心結晶表面已然裂開蛛網般的細紋,光澤黯淡。她沒有去看沈淮青的痛苦掙紮,目光反而落在了石桌邊緣那個透明的水晶海鹽罐上。
罐體晶瑩。裡面盛着的并非尋常白鹽,而是一種泛着微灰色調的粗糙海鹽晶體,每一顆都沉澱着海底塵泥般的雜質,凝結着海水的重量。那是無數次風暴後,她在死亡海岸線收集的亡魂遺淚般的殘骸。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水晶罐壁。低緩的聲音如同潮汐在空螺中回蕩:
“七年前,‘暗流劫掠’之後,我第一次撿起這鹽罐。”
“那時萬葉剛離開鳴神島。”
記憶如深潛的魚,破開冰冷水面——
【閃回·暗雨碼頭急救棚】
瓢潑大雨将整個碼頭洗刷得如同墨染。簡陋的急救棚由肮髒的帆布與破船闆拼湊,空氣裡混雜着濃烈的血腥、消毒草藥的刺鼻,以及海水鹹腥與屍骸浸泡發脹的惡臭。
角落裡,一個小男孩側躺在被血水浸透的草墊上。他約莫八九歲,瘦小的身體被簡陋的止血藻布胡亂裹着,左腿齊膝而斷,創口處覆蓋着厚厚的、被污血浸得發黑的藻糊,勉強堵住洶湧的失血。但這孩子真正緻命的傷,在喉嚨——一道被粗糙漁網鐵絲勒出的、深深嵌入皮肉的紫黑色凹痕!每一次他試圖吸氣,脖頸傷口都如同破舊風箱般發出“嗬……嗬……”的恐怖抽響,眼珠因窒息而驚恐暴凸,布滿血絲。
“按住他!穩住!”千織的聲音嘶啞,額發被汗水和雨水黏在慘白的臉頰上。她的雙手染滿凝固的暗紅血塊,纖細的手指此刻穩定得可怕,正将兩枚淬了藥藻的珊瑚銀針,極其精準地刺入男孩頸部大血管兩側複雜的穴脈網絡!第三枚細針懸在她唇齒間,針尖淬着一點幽藍磷光,蓄勢待發!
汗水混着雨水,從她下颌滑落,滴在男孩驚恐到扭曲的眼珠上。孩子的喉嚨裡發出瀕死的嗚咽,被血染黑的小手無意識地在虛空亂抓。千織的指尖因為施針過度微微顫抖,但她眼神如同鎖定在礁岩縫隙中生存的藤壺,銳利而專注,隻有抿緊的嘴唇洩露出一絲深壓的疲倦。
就在那枚關鍵的“回光磷針”即将刺入男孩頸下死穴的刹那——
一道穿着青衣的挺拔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棚布入口。
萬葉。
風雨将他大半邊身子澆得濕透。青衣的下擺粘着泥點和不明來源的暗色污痕。他臉上帶着連續奔波後深深的倦色,但那雙眼睛卻如同風暴洗濯過的幽潭,清澈沉靜得驚人。他沒有靠近搶救區域驚擾,隻是安靜地倚靠着潮朽的棚柱,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命懸一線的男孩身上,又移至千織劇烈消耗後微微顫抖的肩膀。
他什麼都沒做。
甚至沒有開口詢問。
隻是那樣看着。
眼神沉靜得像一口千年古井,卻蘊藏着無聲而磅礴的力量,足以令棚内喧嚣的血腥、孩子的瀕死嗚咽、醫者的疲憊緊繃……都在瞬間凝結成一個純粹關注生死的焦點。一種安定人心的氣息如同無形結界彌漫開來。
在萬葉目光的落點處,奇迹般地,原本因劇痛窒息而劇烈抽搐掙紮的男孩,緊繃的身體竟奇異地平複了一絲!喉嚨裡撕扯的“嗬”聲明顯減弱!
萬葉的目光随之轉向千織,那雙眼中沒有評判,沒有催促,隻有一種帶着溫度的了然與無聲的支撐。
千織呼吸一滞!懸針的手指瞬間重新注入精準的力道!最後一針無聲無息、如蝶穿花般刺入預定位置!
男孩脖頸傷口恐怖的抽氣聲驟然停頓!暴凸的眼珠如釋重負般緩緩回落,艱難而貪婪地吸入棚内混雜着死亡和藥味的第一口空氣。
千織脫力般後退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棚柱。她轉過頭,想看一眼入口的方向。
但棚口處早已空無一人。萬葉的背影如同融入雨幕的水迹,隻留下棚柱處一個半幹的水印,在風雨中迅速模糊。
唯有心口殘留着被那沉靜目光注視過的、難以言喻的灼熱餘溫。
【閃回結束·現時海風穿堂入室】
“……那孩子活了三天。”千織的聲音帶着海鹽的重量,“毒入心脈。無解。”她摩挲着冰冷的水晶鹽罐壁,“萬葉走後。我回到這裡。看着這個罐子。”
海風掀起桌上《海祇古調安魂章》的頁腳。嘩啦聲響裡,她仿佛又聽見那個被毒蝕心脈的孩子在油燈将盡時的呓語:“醫娘…海…裡有星星嗎?…”
千織的手指沿着鹽罐棱線滑落,最終停留在沈淮青因痛苦而緊握桌沿的左手旁。她的指尖并未觸碰他裹藥的手臂,卻在距離一寸之遙處停留,感受着那混亂魔痕與微弱真火交織的灼熱輻射。
“我收起了銀針。鹽罐成了最後的光。”她擡起眼,青金色的琉璃瞳中倒映着沈淮青的困惑與掙紮,“直到你在那絕境裡,自己撕開喉嚨逼出那口毒血。我才看見——”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巨浪在深海溝壑間低徊的回響:
“——真正的淨心海流,不在礁石承受多少撞擊。而在那一口撕咬自身污血、痛極方得吐出的決絕裡。這時代是吞人的海嘯,醫針縫不住深淵的裂口。唯有被逼到極限、如你昨夜般發出自己的喉音的‘笨鳥’,在鹽罐徹底蒙塵前,或許……真能灼穿一層鏽蝕的鐵殼?”
石屋内陷入沉寂。隻剩下海風嗚咽。千織緩緩擡起手,不是去拿新的藥礁,而是輕輕拂過那本被風吹開的《海祇古調安魂章》,将那因風暴而散亂的書頁仔細撫平、重卷。她的目光落在石桌上盛放淨心結晶的木盤邊緣幾滴濺落的暗黑污血上——那是沈淮青昨夜拼死煉出的、蘊藏着一絲笨鳥真火的殘血。
窗外礁石下。那雙死死盯着千織指尖力量光輝的漆黑眼瞳(燼童)的主人,無意識地松開了懷中布袋的一角。那尊被泥水浸透的“母子相依”木雕滑落半截,沾滿了褐污的拙樸線條浸泡在冰冷的潮水印痕裡。海浪的白沫舔舐着他瘦骨嶙峋的腳踝。千織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将那枚布滿裂紋的淨心結晶小心納入懷中木盒——這一次她沒有丢棄它。碎裂的晶體内,殘留着一縷頑強掙紮的暖意。如同鹽罐冰封的底層深處,終于映出了一粒來自新火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