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鹹澀鹽罐與焚傷共鳴
【海祇島·潮音礁石屋·千織私記】
珊瑚礁曆三七四輪,暴雨日。
新收病患:沈淮青。右臂焦雷舊創深逾髓,呈三重駁雜脈象——底為暴戾魔氣(斷潮),中凝潰散妖元(神子),表覆新生躁火(自生?)。創口如火山餘燼,内灼未熄。
淨心結晶僅能短暫安撫,非解症之鑰。萬葉藥方潛藏魔痕深處,若引線埋雷。
此人風暴夜立身淨心旋尾礁群,雖九十九撞而骨裂嘔血,然其痛極長嘶之聲……竟含一絲未泯真火。
怪哉。焚身之傷未愈,如何能燃新焰?
追記:礁穴外窺見那流浪幼童(暫名“燼童”),其目如淬毒黑刃,死鎖沈氏傷臂。此童身纏至陰怨氣,隐與沈氏焦痕共鳴。雙焰相吸?亦或互焚前兆?
筆尖懸停,墨汁在粗糙的貝葉紙上洇開小小的陰雲。千織放下硬木炭筆,指尖無意識拂過石桌上并排擺放的兩件物品:左側一枚七彩盡褪、布滿細微裂痕的淨心海流結晶,其内仿佛凝固着昨夜風暴的狂暴餘威;右側則是半卷被海風掀開幾頁的《海祇古調安魂章》,發黃的貝葉紙上,細密的珊瑚骨針筆書寫着安魂的韻律。她的視線卻飄向窗外——
暴雨初歇。暗灰色天穹下,鉛色海面如同壓抑的巨獸脊背緩緩起伏。潮水退卻的泥濘沙灘上,零星散落着被浪濤撕扯變形的漁網碎片,以及幾具顔色慘淡的海洋生物屍骸。一隻斷了半隻鉗的青色寄居蟹,徒勞地拖着重傷的殘軀,在濕冷的沙礫上劃出歪斜絕望的痕迹。她看得太久,直至那微小的掙紮被新一輪上湧的白沫徹底吞沒。
為何?
這問題如同幽魂纏繞了她太久。
她能徒手在孩童被砗磲利刃割裂的腹部穿針引線,能以磷藻冷萃之法吊住老妪被瘟疫侵蝕的最後一口氣息。海祇島礁的每一寸岩石,都浸透着她以銀針、海藥、秘調歌謠,與死亡拉鋸的鹹腥痕迹。
可當那個因觸怒愚人衆而被沸油潑爛半邊臉的女孩在她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當海賊襲擊後漁村廢墟裡,那個死死抱着母親冰冷手臂、喉嚨哭出血泡卻再也發不出聲音的男童空洞地望向她時……她引以為傲的醫針頹然跌落在地。那銀針落在血與砂礫混合的泥污裡,瞬間黯淡如同蒙塵的廢鐵。
這荒謬的時代,竟連無辜的孩童都要榨成灰燼!醫術再精妙,也不過是把将熄燭火勉強延長瞬息微光的徒勞?
絕望如冰冷的海草,纏縛心髒。她将自己放逐到遠離村莊的潮音石屋。石屋架上那些承載了無數生命重量的銀針、藥礁研磨缽、裝滿各色淨化海藻的藥簍,都落滿了細密的鹽霜。隻餘下角落裡那個巨大水晶海鹽罐,日複一日倒映着她獨坐的身影。罐中沉澱的,是苦鹹的鹽晶,更是無數無法入海安眠的亡魂之淚。她幾乎忘了銀針握在指間的觸感。
直到昨夜。
直到那個風暴夜。那個男人在淨心旋尾礁上,被九十九次巨浪轟得骨斷嘔血、卻在最後一次滅頂之擊前,發出了那聲如鏽刀刮骨般的、屬于自己的痛苦長嘶!他那條嵌滿混亂魔傷的手臂,在瀕臨毀滅前爆出的那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笨鳥”之火……
像一粒火星,跌入她心湖冰封的鹽罐。
【現時·石屋臨海露台】
鹹澀的海風掀起千織霧藍色的額發。她将一枚新制的、流轉着微弱七彩虹光的淨心海流結晶置于石桌之上,推至沈淮青面前。後者靠坐在藤編圈椅裡,受傷的右臂包裹在浸了藥膏的冷藻泥中,擱在扶手上,露出的指尖微微抽搐。臉色蒼白如蒙塵的貝,眼底卻殘留着一絲經曆風暴摧殘後的空白與虛脫。
“凝神。”千織的聲音帶着海礁般的冷硬質地。指尖倏然點在那枚結晶之上!嗡!七彩流光瞬間注入沈淮青右臂包裹的藥泥深處!
“呃!”沈淮青身體猛地繃緊!如同被無形的電流貫穿!
痛!熟悉的焦灼魔氣與陰冷妖元如同被投入熱油的冰蛇,瞬間在經絡内瘋狂扭動撕咬!劇痛之下,腦海中不受控地閃現出神子被鎖鍊囚于斷頭台前、滿面淚痕凄然回望的畫面,朔風骨碎血噴仍持刀咆哮的嘶吼,甚至更遙遠模糊的阿幸僵如木偶被撞出窗外擋雷的身影!
“忍住!”千織的低喝如同寒泉貫頂!“那聲音還在喉嚨裡卡着!喉嚨在哪兒?!”
幾乎在呵斥響起的刹那!
石屋下方陡峭的礁石灘轉角處!那個小小的靛藍色身影(燼童)如同潛藏許久的毒鲉,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裡探出頭!他不知何時已摸近。懷中依然緊緊抱着那個被泥濘浸得看不出顔色的、緊緊捂着胸口木雕的布袋。但此刻,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瞳,死死盯住的,是千織點按在結晶上的那根手指!
手指修長,瑩白如玉,指尖萦繞着海流般清澈的光暈——那是“力量”的具象!是他目睹沈淮青被痛苦激活焦痕後,最渴望、也最仇恨的東西!
沈淮青額角青筋暴起,劇痛讓他幾乎要扯斷扶手!但千織的目光冰錐般釘在他的眼睛深處:“看那孩子的眼睛!沈淮青!那就是你自己的‘焦痕’映出的‘焚相’!”
沈淮青痛苦地轉動眼球——礁石下的陰影裡,燼童那張布滿泥污的小臉上,一雙燃燒着純粹憎恨與瘋狂索取火焰的眼睛,如同兩面扭曲的墨鏡,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因劇痛而扭曲的、因混亂力量折磨而同樣燃燒着魔焰的猙獰臉孔!
那是……他此刻内心的映射?!
“他想要力量撕裂一切傷害他的人,”千織的聲音如碎冰,帶着洞穿靈魂的鋒利,“就像你想要力量撕開這囚禁着她們的籠子!”她的指尖在結晶上猛地加重力道!“區别隻在于——你焦痕深處那點聲音!還在喉嚨裡打轉?!”
“啊——!”沈淮青痛嘶一聲!喉結劇烈滾動!一口腥甜湧上!被他死死咽下!牙齒咬破下唇!
轟——!
右臂焦痕深處,那絲掙紮的“笨鳥”之火被劇痛與千織的逼問徹底點燃!狂暴炸開!赤金混合着冰藍的混亂火流瞬間逆沖!直灌喉頭!
“咳!咳咳!嘔——!”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弓起身子!劇烈嘔吐!吐出的卻非食物殘渣!而是一大口……灼熱、粘稠、混雜着暗金魔氣與冰藍妖息的污穢黑血!那血落在地上,竟“滋滋”作響,升騰起混合着硫磺與海藻腐壞氣味的怪異白煙!
劇痛奇異地稍減。一股極其微弱但清晰的、純粹的、源于他自身身體被逼入絕境後本能的抵抗灼痛感,順着被咬破的嘴唇、撕扯劇痛的喉嚨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