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啧”了一聲,從行囊裡取出一隻與他自己那血紅色酒杯樣式相同的杯子。
萬敵先是往那空杯裡倒滿了鮮紅的石榴汁,又加入了羊奶,杯中的液體立刻起了奇妙的變化。鮮紅與純白交融,浮現出如同雲絮般的粉色沉澱。
做完這些,他又拿起一隻空碗,從石闆上切下了一大塊烤得恰到好處的肉,放了進去。
我冷眼看着萬敵完成這套繁瑣的儀式,看着他下意識地伸手,指尖觸碰到胸前那串挂着戒指的金鍊。随後又擡眼望了我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我丢進那杯奶酒裡浸泡。
“我早就看見了,你給那塊肉抹了很多很多的鹽。”我幽幽地抱怨道,“而且,我吃不了東西,就算我能吃東西,我也不會嘗試你的邪教喝法!”
他挑了下眉,低低地笑了一聲。
真奇怪,男人的心思好難猜。
這些天來,他時常會流露出那種恨不得立時将我銷毀的糾結神情,有時會對着我出神,有時又對我冷嘲熱諷。
可在我反唇相譏後,他又會立刻偃旗息鼓,甚至偶爾還會顯露出一種極其别扭的關心。
就像現在,他竟然在擔心我會不會餓。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萬敵在軍中,似乎是極少展露笑顔的。
因為我看見,他麾下的那些士兵,此刻正用一種打量珍奇野獸般的眼神,偷偷地觑着他。
“王儲又有新的敵手了嗎......”
“看起來很難纏,你看王儲的表情,笑完了又皺眉。”
“廢話,能讓王儲皺眉的敵人,能是凡物嗎?”
我将他們的竊竊私語聽得一清二楚。
“憂心忡忡的精靈,你在擔心什麼?是在盤算着,該如何攻破懸峰那固若金湯的城牆嗎?”
被議論着的對象啜引了一口粉紅色的絮狀飲料,忽然開口。
他看得出我在擔心?我的表情這麼好猜嗎?
我有點驚訝。
“你不高興的時候,嘴角會輕微地下撇。”
他難得解釋了一句,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談論天氣。
然後,他又找補似的加了一句。
“畢竟,你的心思,全都寫在你那張蠢臉上。”
“不管你信不信,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監視我們。”我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決定暫時不與他計較這人身攻擊。
萬敵用短刀的尖端撥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向上竄了竄。
“你害怕了?膽小的精靈。”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裡帶着點惡作劇的嘲意。
“這片森林在古老的傳說裡,被稱為‘無言之地’,據說曾是災厄泰坦紮格列斯的遊樂場。”
萬敵壓低了聲音,他原本就是在用氣音和我說話,現在更是低得不能再低,像是飄在空中久久不落的雪。
“傳說在黃昏交界之時,那位熱愛謊言與機遇的泰坦,會放出她無形的獵犬。它們沒有實體,以恐懼為食。你聽到的夜枭哀鳴,就是它們在模仿旅人臨死前的慘叫,引誘更多人陷入恐慌。一旦你心生畏懼,它們就會循着氣味而來,悄無聲息地站在你身後……”
他話說到一半,聲音卻毫無征兆地停下了。
那副講鬼故事的悠然神情瞬間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猛獸般的警覺。他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吹得篝火烈烈作響。
“開始安靜了。”他喃喃道。
先前那些凄厲的枭鳴,林間的蟲嘶,甚至是風吹過枝葉的沙沙聲,此刻都消失了。死寂,如同一塊厚重的幕布,将我們這片小小的營地完全包裹。
老将克拉特魯斯立刻湊了上來,他的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
“皇儲,察覺到什麼了嗎?需要熄滅火堆嗎?”
“不。”萬敵的命令清晰而短促,“繼續點火,讓炊煙不要斷絕。”
我有些訝異,他這是打算把營地當成一個巨大的誘餌?還是說,他要營造出繼續修整的假象以迷惑敵人?
他轉向克拉特魯斯,冷靜地下令。
“全軍埋伏,隐蔽。”
懸峰的士兵沒有一絲騷動,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
腳步聲在幾個呼吸間便消失殆盡,他們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周圍深沉的黑暗,隻留下那幾堆無人看管、卻燒得更旺的篝火在原地噼啪作響。
萬敵獨自一人走向營地邊緣,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
他周身那股我已然熟悉的力量波動徹底變了,先前那種若有若無的彷徨與抗拒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純粹的、凝若實質的毀滅欲。
“皇儲,請帶上我們。”
克拉特魯斯的身影從陰影中顯現,他的聲音充滿了對戰鬥的狂熱。
“不需要。”
萬敵側過頭,他那雙金瑪瑙般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燃燒着一種近乎愉悅的戰意。
他舔了下嘴唇,那眼神,與先前在密室中将我從血泊裡撈起時,别無二緻。
“我一人足矣。”
話音未落,他便邁開腳步,獨自一人,坦然地走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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