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軍隊行進的,是一種被稱作大地獸的溫馴造物。
它們的長相與恐龍星的爬行綱生物頗有幾分類似,但性格卻如同被馴化的羔羊。
這些巨獸以赭紅色的特殊土壤為食,每當它們進食的時候,我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仿佛它們是在将這厚重的大地與曆史一同嚼碎,咽入腹中。
在翁法羅斯的神話體系裡,它們以及山之民的創造者都是名為“磐岩之脊”吉奧裡亞的大地泰坦。
——一位據說性格和他的造物一樣沉穩和善的神明。
也正是這位神明,在黑潮來臨時為守護大地而聳起山峰,最終令自己神軀碎裂、陷入永眠。
大地獸的行進速度遠比我想象中要快。
它們載着軍隊迅速遠離奧赫瑪,飛快地略過其他那些沐浴在稀薄天光下的城邦。
雖然這些地方仍處于永晝的餘蔭之下,但那光亮卻比奧赫瑪城中的璀璨要黯淡得多,仿佛一件洗褪了色的舊衣。
或許用不了多久,等他們的天空神明艾格勒徹底閉上雙眼,除了奧赫瑪之外的所有土地,便會徹底陷入永夜吧。
我這樣想着,擡頭望向目之所及最遠處那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城邦。
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懸峰城,一座随着戰火而移動的要塞。
我聽說,在他們那血腥的祭典來臨之際,這座永遠在征伐路上的城邦會短暫地停下腳步。
它會向全天下的強者敞開大門,歡迎任何人前來挑戰他們的王。
勝者,便可理所當然地,奪走那頂浸滿鮮血的王冠。
——成為懸峰的新王。
“停下修整。”
萬敵沉聲說道,他身側的克拉特魯斯立刻将這道命令傳達了下去。
大地獸發出沉重的鼻息,龐大的軍隊停下前進的步伐,甲胄摩擦與軍靴踏地的聲音驟然消失,隻餘下樹葉落下時的嗚咽。
克拉特魯斯是懸峰老将,單獨帶領一支護衛兵,這些士兵比其餘人更為精銳,此刻正無聲地散開,拱衛在萬敵左右。
盡管天光晦暗,難以辨别時間,但我自有估量時間的方式。
空氣中那股逐漸濃郁起來的、生與死交界處的獨特氣息,清晰地昭示着黃昏已至。
黃昏,又稱逢魔時刻。
這個時間點,再配上這片詭異的地界,總讓我心頭萦繞着一股不祥的預感。
軍隊正停駐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黑森林的腹地。
頭頂那永不落幕的天光,在此地也終究是敗下陣來。
密不透風的墨綠色枝葉将光芒盡數吞噬,在那扭曲虬結的枝幹上,垂挂着簾幕般巨大的花朵。
它們的花瓣厚重得如同皮革,邊緣處泛着一種屍體般的青白色,安靜地散發着甜膩的腐敗氣息。
幽藍色的菌類從泥沼中探出頭來,在無光的林間明滅,像是鬼火。
不知名的夜枭發出凄厲的嚎叫,那聲音在林中回蕩,與其說是鳥鳴,更像是某種臨死前的哀告。
我總感覺有股不可名狀的冰冷視線在監視着這裡,但是探出靈魂的觸角卻沒有感知到什麼活物。
我将那股粘稠如沼澤般的不安感,一并帶回了營地中央那片躍動的火光旁。
懸峰城的士兵早已駕輕就熟地架起數堆篝火,粗犷的談笑聲混雜着皮革酒囊中石榴汁的醇香,在空氣裡彌漫開來。
他們看上去全無戒心,仿佛這片散發着腐敗氣息的森林,與奧赫瑪城中那些鋪着柔軟地毯的酒館并無二緻。
确實應該是這樣,因為克拉特魯斯派出的斥候早已回報。
他們确認了方圓數裡之内,除了那些在黑暗中靜默吐納的毒花與深不見底的泥沼,再無任何活物的蹤迹。
可我那源自靈魂深處的警鈴,卻依舊固執地嗡鳴着,攪得我心煩意亂。
“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思索着,飄回了萬敵的身邊。
此時的萬敵正大馬金刀地端坐于火光最盛的上首,呃,給他的牛排翻面。
我驚奇地瞪大了雙眼。
這景象委實古怪,身為全軍地位最高的将領,居然會親手準備自己的晚餐。
而他周圍那些士兵們,對此卻早已習以為常,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未曾投來。
仿佛他們的王儲就應該如此。
仿佛在這支紀律嚴苛的軍隊裡,唯有親手烤熟自己獵物的人,才配得上統領他們。
熱氣蒸騰,厚實的牛肋條在燒得滾燙的石闆上,滋滋地沁出金黃的油脂。
他用短刀的尖端,給那塊肉翻了個面,動作娴熟得仿佛在擦拭自己的兵刃。
那股烤肉的焦香混合着某種甜膩的醬料氣息,霸道地驅散了些許林間的腐朽味道。
“懸峰從不苛待俘虜,哪怕罪行最重的戰犯,都有資格在死前得到一塊肉。”
在我靠近時,萬敵低聲說道。
他的聲音飄在樹葉霜落的聲音中,輕的隻有我能聽見。
他這話不知道是對誰說的,看上去又好像在說服自己。
然後,我瞥見萬敵朝我的方向放了一隻極小的杯子。那杯子小得可憐,過了一會兒,他又像是不滿意似的,換了一隻稍大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