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星子稀疏,唯有一輪明月清冷地懸于天際,将冰冷的銀輝灑滿甲闆。
我至洗漱處稍作整理,換上了一身素白如雪的漢服。向來,我對層層疊疊的和服并無偏愛,身上的衣衫皆是特意尋了巧手裁縫,依着記憶中的模樣精心定制而成。
我想,在那些恪守傳統的幕府老臣眼中,身為禦台所的我,行事任性又驕縱,與他們心目中那個溫婉娴靜、循規蹈矩的将軍夫人形象大相徑庭,他們定是失望透頂了吧?
往昔,我不過憑着骨子裡那份莫名的倔強與對某些細節的熟悉感肆意而為。如今,方知自己本就是這異世飄零的孤魂,過往種種的“不合時宜”,原來早有迹可循。
立于鏡前,我凝視着鏡中的身影:一襲缟素,不着粉黛,寬大的衣袂與飄逸的披帛随風輕揚,愈發襯得身形單薄伶仃。蒼白的面容,比之從前又消瘦了幾分,下颌尖得幾乎能戳破這沉寂的夜。鏡中人眉眼間籠着化不開的哀愁,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怪不得……所有人見了我,都是一副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的模樣。
說句實在話(甚至有點自戀),這模樣,活脫脫像是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随風而逝了。
喚來澄夜公主身邊的老婆婆,我請她為我挽發。摒棄了往日喜愛的珠翠金簪,僅以一支溫潤剔透的白玉簪松松固定發髻。雖不甚明了江戶人服喪的具體規矩,但我執意在鬓邊簪上一朵剛剛采摘的、猶帶夜露的潔白小花,發尾再用素白的絲帶系住。這便是我能想到的,寄托哀思最樸素也最真誠的方式。
屈指算來,今日,正是茂茂的頭七。我合該為他守喪戴孝,以這身缟素,送他最後一程。
老婆婆枯瘦的手指輕柔地撫過我的長發,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末了,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從她口中緩緩溢出:“禦台所大人……您還這樣年輕啊……”
我懂。年輕的容顔,加之這上天賜予的、即使在憔悴中也難掩光彩的容貌,她想說的是:人生路還長,不必為一個逝去的人,耗盡所有的生機與未來。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的。隻是……心不由己。
我緩緩起身,仔細披上與衣衫相配的披帛,指尖撚起裙角,在原地輕盈地轉了一圈。努力地、試圖勾起唇角,擠出一抹笑意。原以為會是千難萬難,卻意外地發現,那弧度竟也能勉強成形。
懷抱着那具陪伴我多年的七弦古琴,我緩步走向空曠的船頭。目光恍惚地投向腳下那片在夜色中漸漸模糊、遠去的江戶城輪廓。今夜,萬裡無雲,唯有月光如練,無聲地流淌在漆黑的海面上,也流淌在我冰冷的心間。
我席地而坐,将古琴輕輕置于膝上。纖指微動,撥動了冰涼的絲弦。蕭瑟而空靈的琴音瞬間傾瀉而出,如幽咽的泉水,如嗚咽的風,穿透了寂靜的夜——
分明曲裡愁雲雨,似道蕭蕭郎不歸……
第一曲,《湘妃怨》。祭奠我那永遠沉睡于冰冷黃泉、再不會歸來的夫君。
琴音哀婉,似泣似訴。一曲終了,指尖稍頓,旋即又起。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第二曲,《伶仃謠》。告慰那些曾經拼死護佑我和茂茂,如今卻化作累累白骨的忠勇亡魂。
當最後一個清冷的音符終于消散在帶着鹹腥味的海風裡,船頭甲闆上已悄然站滿了人。真選組的隊員們,不知何時都聚攏了過來。每個人都沉默地、或淚流滿面,或強忍嗚咽,或隻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江戶城消失的方向。
我知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舍不得離開那片浸染着血淚與回憶的土地,卻又不得不為了渺茫的生路而背井離鄉。
自古,離鄉之人,心魂總有一半遺落在故土。
我抱着琴,緩緩站起身。或許是久坐腿麻,或許是心力交瘁,身形剛起便是一晃。離我最近的大猩猩近藤勳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扶我——
就在他手指即将觸碰到我手臂的瞬間!
變故陡生!
“铮——!!!”
刺耳的金屬斷裂聲與一道淩厲的刀光幾乎同時迸裂!
等衆人從這電光火石般的變故中回過神時,近藤勳已然僵在原地——一柄冰冷鋒利的武士刀,正穩穩地貼在他的咽喉要害之上!那刀,竟是在方才那微不可察的瞬間,從我袖中滑出,精準無比地從他腰側刀鞘中抽出的!
“局長!”
“近藤桑!”
“禦台所大人!”
“喂!混蛋!你這瘋女人在做什麼?!”
真選組衆人一片嘩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随時會暈倒的寡婦,竟能在他們這群刀口舔血的武士眼皮底下,瞬間挾持了他們的老大!
我扯着近藤勳寬厚的肩膀,迅速後退,背脊緊緊抵住冰冷的船舷護欄。衆人驚怒交加地圍攏過來,眼神中卻并無太多實質性的擔憂——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知裡,我終究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翻起多大浪?
我真是痛恨極了這種該死的刻闆印象!更痛恨自己曾經的不夠強大!若我能早一點覺悟,早一點拿回屬于“我”的力量,又怎會……怎會眼睜睜地看着茂茂,在我眼前被冰冷的尖針貫穿?!
悲憤與悔恨如毒蛇噬咬心髒!我手上猛地加力,鋒利的刀刃瞬間在他古銅色的脖頸上壓出一道清晰的血線!
“别動!”我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那些試圖悄悄靠近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空氣仿佛凝固了。這一刻,他們才終于真正“正視”起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和她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刃。
正前方,土方十四郎的眉頭擰成了死結。他“唰”地一聲抽出了腰間的愛刀,刀尖筆直地指向我,聲音沉得像壓了鉛塊:“女人!你到底想幹什麼?!”
旁邊的沖田總悟也來了興緻,他慢悠悠地舉起了那門标志性的火箭筒,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我和近藤勳,嘴角勾起一抹抖S專屬的涼薄笑意:“啊啦~真是刺激的展開!禦台所大人這是想去三途川觀光嗎?需要我免費送您一程直達嗎?”
“混蛋!!”土方十四郎暴怒,一腳狠狠踹在沖田總悟的屁股上,将他踹了個趔趄,“你是想把近藤桑也一起轟成渣嗎?!”
“喂喂,”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無奈吐槽,“能不能别當着人質的面打情罵俏?你們真選組是找不出一個正常人了嗎?!”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把我的劍還給我!”我重申道,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挾持近藤勳實乃下下策,若非如此,這群腦子裡隻有“武士道”和“命令”的榆木疙瘩,根本不會聽人把話說完!
“我說你這家夥!”土方十四郎額角青筋直跳,刀尖依舊穩穩指着我,“想要什麼就他媽的給我好好說啊!都什麼時候了,還玩這一套!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十四!住口!”近藤勳沉聲喝止,即使刀鋒加頸,他的聲音依舊帶着隊長的威嚴,“把刀放下!不許對禦台所大人無禮!”
真選組衆人雖心有不甘,但在近藤的命令下,還是紛紛将武器垂下。唯有土方十四郎,眼神掙紮了一下,才極其不情願地将刀重重插回刀鞘。
“去把禦台所大人的劍取來。”近藤勳下令道。
很快,山崎退捧着一個長條木匣跑了過來。近藤勳示意他遞給我。
終于拿到了我的碧落劍!熟悉的冰涼觸感從劍匣傳來,瞬間安撫了心中翻騰的戾氣。我手腕一翻,利落地收回了架在近藤勳脖子上的刀,同時松開了對他的鉗制。
“抱歉,近藤桑。”
我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甚至帶着一絲真誠的歉意,“這是我僅剩的、最重要的夥伴了。原諒我的魯莽。”
近藤勳擡手抹掉脖子上滲出的血珠,非但沒有動怒,反而露出一個爽朗到近乎沒心沒肺的笑容:“哈哈哈,沒關系!禦台所大人身手了得,是近藤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