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珞泱便畫皮娘店内候着了,因着共影燈的百步限制,玄滄也随她一并。
此次換臉,珞泱隻為避開那些仙門,沒了别的需求,這臉自是越普通越好。
素來隻畫美人皮的畫皮娘很不理解,明明上次尋來的那張樣圖還是美人,到了這次怎如此随意,甚至還刻意往醜了畫。
珞泱打哈哈:“我更喜歡用實力說話,皮相這種東西我向來不在意。行了行了,快封起來。”
畫皮娘撇撇嘴,看着珞泱新交給自己的草圖,滿臉嫌棄:“出去後你可别說是在我店中換的臉,這副樣子,簡直是在砸我招牌。”
珞泱嗯嗯應了幾聲,迫不及待躺進泥棺裡,雙手合在身前,閉上眼。
畫皮娘百般不情願調動妖力将棺蓋擡起,拔下左邊的鬼頭钗,轉腕間化出一把妖火獵獵的刻刀。
但落蓋前一瞬,畫皮娘終究還是沒忍住,對着草圖上連成一字的柴棍眉又劈又修,連同那顆魚眼大的痦子一并除了去。
修修改改半天,畫皮娘總算滿意,這才将棺蓋一壓,用手中的鬼頭刻刀來回勾畫。
最後一筆落下,浮在半空的鬼火人像被吸入泥棺下的獸首爐中,裡面的藥材随即劈裡啪啦地燒了起來。
一切安置妥當,畫皮娘拍拍手,從放泥棺的窯室走出來,接着去忙鋪子的事。
前幾日她聯系了工匠,打算将鋪子翻新一番,将她剛在隔壁盤下的鋪子和此處打通,擴擴店面。
畫皮娘正盤算着如何修整鋪子的布局,結果剛轉到一個拐角就站在廊下一動不動的人影吓了一跳。
“要死啊!”畫皮娘拍拍自己的胸脯:“你這人怎都沒聲音的?”
玄滄雙臂交叉胸前,倚着廊柱,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麼。聽到畫皮娘的大嗓門卻也沒什麼反應,默了幾息才轉眸看來。
明明攏共才見了三面,談不上任何恩怨,但不知怎的,畫皮娘被這一眼瞧得後背一寒,呼吸聲都不自覺地放輕。
“書生找你。”站在廊下的男子不急不緩地開口:“胭脂鋪帶人尋事,趕走了工匠。”
畫皮娘一聽,火氣噌地冒了起來:“好啊,又是那隻花孔雀!不給你點顔色看看,真當老娘是吃素的!”
畫皮娘一撸袖子,氣勢洶洶地直奔前堂。靜坐在檐角的人默然望着她來時的方向,待她消失在拐彎處,輕身躍下屋檐。
片刻後,石門緊合的窯室前多了一個人影。
石門被落鎖,鎖口處可見一道術法痕迹。
玄滄睨了那銅鎖一眼,沒有多餘的行動,卻也沒有離開,而是如一道影子般靜立在窯室前。
石門頂端懸着一盞燈籠,橘紅的燭光透過燈紗投下,被他深濃的眼睫裁碎,淹沒在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有看不清的東西壓抑在那雙瞳仁深處,濃烈得幾乎流淌出來,又濁稠得能将人溺死其中。
郁沉的視線一瞬不瞬地釘在石門上,似在透過那發絲粗細的門縫凝視着什麼。
許久,上方懸着的燭燈倏然暗了下。
燈光再亮起,站在石門前的人已不知所蹤。
——
畫皮娘來妖市八百年,和街對面胭脂鋪從第一日起就結了仇。
有了珞泱的兩筆大買賣,她終于攢夠銀錢,可以把店内用了數百年的家具都換上一遍。
此番她尋來工匠翻新裝潢,擴大店面,還沒開工就被死對頭找茬,非說他們動工的石灰木屑會飛進她店内的胭脂裡。
花孔雀帶着人趕走工匠,撞倒了書生,待畫皮娘提着一人高的鬼頭刀殺出來,兩方人馬徹底動了手,雞飛狗跳間誰也不低頭。直到市主的人出面,兩人才咬牙切齒地将大門一關,回屋自己接着罵。
頭發被抓成雞窩的畫皮娘将手裡拽下的孔雀毛往地上一扔:“這隻臭山雞,自己是根爛燈草,還嫌别人燭火亮!”
“哎呦!”傷口被按疼的書生叫出聲。
畫皮娘扯着書生的手忙松開,心疼地給他吹吹:“抱歉抱歉,我這就去取藥。”
畫皮娘跑進裡屋翻出藥箱,手忙腳亂間打翻了放在箱頂的七星盤,“咣當”一聲清響砸在地上,抱起藥箱的畫皮娘步子稍頓,随即一拍腦門。
“呀,我怎把這事忘了!”
她撿起地上的七星盤,推開裡側的窗戶朝外望去,果然眺見玄滄靠坐在後院的走廊下。
廊檐綴着的燈光半籠在他身上,沿着鼻梁投出一道光影分明的折線。
有種沉默百年的枯寂。
真是個死腦筋,百步限制便隻在百步處的地方呆着。
畫皮娘心說,一個翻身躍出窗,跑了過去。
“喂,玄滄。”
聽到聲音,廊下的人毫無反應,甚至畫皮娘走到面前他都仍安靜地阖眼靠坐着。
畫皮娘:“書生受了傷,這幾日我得在前面看着,以防對面那隻臭山雞又來找麻煩。但阿泱那裡也需有人守着,你既然也沒什麼事可做,不如每隔四個時辰替我去窯室裡瞧上一眼。”
“這七星盤可以穿過泥棺窺見裡面的狀況,若是阿泱有何異樣,你及時跑來告訴我。”
畫皮娘說話的時候,坐在廊下的人眼睫都沒擡一下,直到七星盤遞到眼前,他幽深的眼瞳才偏轉過去,靜靜睨去。
“不願意也得去。”畫皮娘見他半晌沒接,不滿地撇撇嘴:“你可别忘了,阿泱現在是你的燈主,她出了事對你可沒好處。”
這句話說完,面前的人撩起眼皮,極淡地瞥了她一眼。
一陣涼意從後脊竄起,畫皮娘如被厲鬼纏身,臉色頓時緊繃起來。
她掏出裝着鑰蟲的匣子,連同七星盤一并往玄滄手裡一塞:“反正,反正,你不去也得去。”
說罷,她頭也不敢回地匆忙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