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人垂眼看着手裡的七星盤,直到畫皮娘走遠眼睫都未擡過半分,一雙眉眼深掩在陰影中,竹節似的五指一寸一寸攏緊,指節褪至蒼白。
——
縱使已過去整整一百二十一年,珞泱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在夢中回到琅阙山。
琅阙山很大,獨立北海之上,有三千裡梅林,上萬種靈草,金玉奇石無數,一日可見四時之景,月下可賞鲲鵬騰躍。
琅阙山又很小,小到那時的珞泱總是待不住,隔三岔五地就偷溜出去,不是去仙都晃悠,就是去凡都閑逛。
課業靈術沒長進多少,闖禍打架卻是沒一日落下,為此珞栖鶴和鐘離筠沒少頭疼。
後來珞栖鶴強行設下禁制,珞泱為能溜出去這才狠下心來提高靈力,苦練劍術。
她天賦好,腦子活泛,隻要願意學總是學的很快,隻用了半年她的劍術便連二師兄都敵她不過。
那段時日二師兄愁得像隻千年苦瓜,她卻又樂呵呵地偷跑出去,繼續逍遙快活。
她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地過下去,直到她在仙比中因一時的争強好勝,緻使鎖妖印出現裂縫,妖氣外洩,妖力暴走。
“妖,她是妖!不,不對,她身上還有靈氣……”
“半妖!琅阙山少主竟然是半妖!”
“怎麼會是半妖,她不是珞盟主和鐘離夫人所生嗎?”
“她殺死了十六師弟,我要讓她血債血償!!”
“半妖,真是低賤,殺了她!”
“該殺!!”
“該殺!!”
……
此起彼伏的殺聲似成千上萬隻離弦之箭,自九層觀仙台鋪天蓋地地逼壓而來,直指天井中央的珞泱。
珞泱滿手赤紅的血迹,腳邊是早已斷氣的仙門弟子,掐斷喉嚨時喉骨斷裂的觸感清晰的好似利刃剜肉。
她渾身顫抖着,看着粘稠的血填滿掌心每一寸紋路,從指縫一滴一滴滴落。
“珞栖鶴,你可知錯?!”
珞泱瞳孔瞬張,猛然擡頭看向一旁的誅邪柱。
滾滾雷雲盤踞天端,好似一隻可吞噬萬物的巨眼,鎖鍊聲當啷狂響,被縛在誅邪柱上的男子玉冠盡散,烏發在狂風中翻旋。
三十三道擎雷劍罰一分不差地落在身上,如注的血将他一身衣袍染得猩紅,他卻始終一聲未吭。
最後一道劍罰降下,珞栖鶴被這強勁的力道猛地甩向地面,濃烈的血腥味湧上喉間,看着急跑而來的少女,他強忍着壓了回去,勉力讓自己站起身。
渾身的經脈已無一處完好,可看到臉被淚洗的珞泱,珞栖鶴卻仍往常那樣溫煦地笑着,摸摸她的頭:“爹爹帶你回家。”
珞泱不止一次想過,若仙盟大典那日她就被囚入伏妖獄中,死在屠妖陣下,珞栖鶴沒有代她受下那三十道劍罰,也沒有力排衆議将她帶回琅阙山,是不是珞栖鶴和師兄師姐們也就不會死,鐘離筠也不會至今下落不明,琅阙山也不會化作一片灰燼。
可是,沒有如果。
一百二十年過去,珞栖鶴的死卻仍好似剛剛才發生。
曾“一縷劍魄,名動九霄”的仙盟盟主跪在地上,滿頭烏絲頃刻間銀白如雪,劍罰留下的血口和猙獰的新傷交疊在一起,就連一雙眼都淌出兩道血痕。
在他面前是要執劍聲讨的十一仙門,而他身後,一道靈力磅礴的結界宛如天塹,将珞泱以及所有的琅阙山弟子隔絕在彼端。
“此事皆因我所起,這果亦該由我一人來受,與我的家人、弟子無關。”
“我珞栖鶴行于天地,不愧世人,無愧道心,唯愧妻兒。”
“今吾以身證道,證的,不是你們口中的仙門正道,而是我珞栖鶴的道!”
數萬道金光自他體内湧出,布滿污血的皮膚一寸一寸地撕開裂縫,外洩的靈氣在北海掀起層層巨浪。
“不要——!!!”
撕心裂肺的嘶喊聲伴着濃烈的血腥味,從珞泱的五髒六腑沖出,卻瞬間被海風淹沒。
為什麼?
為什麼她什麼都做不了?!
為什麼死的不是她?!
明明錯的是她,她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嗡——
嵌在地上的“不赦劍”發出一陣悲鳴,蒼涼的劍氣自地面掃過,在十一仙門前劈出一道萬丈深壑。
下一瞬,隻認一主的上古靈劍劇烈震動,青銅色的鏽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劍身,淩淩劍光頃刻盡散。
劍封人亡,世間再無珞栖鶴,世間再無琅阙山。
那個珞泱總不願回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噼啪——”
獸首爐中的火炸了一下,七星盤上方浮現出的虛影眉心蹙動,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很快沒入了鬓角的發絲間,然後是越來越明顯的嗚咽聲。
持着七星盤的手收緊,窯室昏暗的光線間,玄滄沉默地站在泥棺前,一瞬不瞬地望着虛影中困于夢境的少女。
落在身側的手擡起,将碰到棺蓋的一瞬,他兀地頓住,蜷指收回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