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缭并非身材高大之人,身高将将七尺,換算成嬴成蟜最為熟悉的計量單位是約為一米七。
在一大片攢動的高冠博帶中,魏缭自己都看不真切人潮聚集處究竟發生了什麼,于是幹脆将未滿七歲的嬴成蟜舉起,安放在了肩膀上,任弟子獨個觀察。
有道是登高而望遠,盡管被提溜起來的嬴成蟜隻獲得了一米多點的高度提升,但已經牢牢占據着全場最佳俯瞰視角,可以将情況盡收眼底。
孩童眼亮,嬴成蟜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稍顯寒酸轺車上站立的趙服少年。
面容清秀,高鼻梁,大眼睛,個頭在同年齡段屬于中上。
雖然身形稍顯瘦弱,但想來多半是營養攝入不足所緻。将來隻要肉蛋奶能跟上,長成後即便與“我那迷人的老祖宗”有距離,但和高大魁梧四字沾邊應該還是不難的。
看來史記中有關他哥相貌描寫的蜂準長目都得取好看的那個解釋。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據史記記載,他哥的生母趙姬先是為呂不韋這個大豪商的姬妾,後因在酒席間獻舞被他老爹看上。
他老爹主動開口索取時呂不韋還有些不樂意給,全靠想着為了支持他爹已經付出了許多沉默成本,也不差一個女子,這才忍痛割愛。
一個能被秦國公子主動索取,大豪商有些舍不得放手的女人絕對不會缺少美貌。
而他爹相貌也屬中上,至少看了不會讓人讨厭,否則也不能靠穿楚服這一招讨了華陽大母的喜歡。
這樣兩個人生下來的孩子相貌怎麼可能會差到鼻子馬鞍形,眼睛細長。
至于後人常解為雞胸的摯鳥膺,更是半點影都沒有。
就他哥現在這副身闆,這輩子都沒可能和雞胸二字扯上關系,想必也是形容成人後的強大氣場吧。
看來太史公還是受到了當時言秦必斥暴的主流思潮影響,在撰寫史記時筆杆子歪了那麼一點,反正就是不用确定,無歧義的字句寫他哥樣貌好看。
而他哥此時的姿勢為雙拳緊握,神色有些拘謹,嘴巴也抿成一條直線,整個人呈現出典型的防禦姿态,看來占據主流的情緒應是害怕恐懼。
但腳下如同生根,半步未曾後退,并堅定擋在戴着帷帽的婦人身前,是擔當生出的勇氣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
諺雲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他這位能在華夏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哥哥,果非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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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如嬴成蟜判斷的那樣,此時的嬴政情緒以害怕居多。
盡管在歸國的路上其母趙姬反複對他說隻要回到秦國,你就是地位尊崇的長公子,将來還能當上秦王,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人。
比那些長期集合欺負他的趙國公族子們所畏懼的趙王要厲害百倍,威風百倍。
那些護送他歸國的趙國官吏對他有意無意的谄媚,和過函谷關後一口一個長公子,事事為他着想,竭盡全力滿足他要求的秦國官吏們都證實了他母親的說法。
嬴政清楚地知道他現在應該拿出母親所說的長公子尊貴儀态,去回應那些對他的殷切期望。
但他現在到底隻有九歲,是個未長成的少年,驟然面對如此多成人,不緊張害怕是不可能的。
而且,母親口中所說的長公子尊貴儀态究竟該是什麼樣子?
長平一戰,秦軍大敗趙軍,秦将白起連斬首帶坑殺,奪去了四十五萬趙人性命,隻放了二百四十個幼而未壯者回趙國報信。
經此一役,趙國失去了足足一代青壯,元氣大傷,秦趙之間遂為血仇。
就連秦國商人途徑趙國都會被城門吏加倍盤剝,逆旅裡售賣的飯食酒水也盡皆質次價高,更不用說他這個身體裡流着秦人血的王孫了。
若非他母親家為邯鄲豪族,頗有點勢力人望,能夠稍稍庇護于他與母親。趙國也懾于秦國強大實力,不敢過分逼迫他,他根本就活不到回歸秦國。
自小生活困窘,有時連吃飽飯都成問題,緻使他把所有智慧精力都用在了如何生存上,根本就沒心思,更沒機會去系統性地學習所謂的貴族禮儀。
僅有的一些認知還是在歸國途中看着護送隊伍中的官吏言談舉止而形成的。
但那些偷偷學來的禮儀,用到現在這個場合會不會失禮,反讓人看輕于他?
畢竟他如今目所能及處每一個人的衣着打扮都比護送隊伍中的官吏要好。
當今之世,階級分明。黔首、士人、卿大夫、諸侯都各有屬于自己的禮儀,非特殊情況是不可逾越的。
信陵君等公子之所以能聲名遠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以他們能以貴族之尊,禮下于黔首庶人,并信任這些非貴族者的智慧謀略。
好在嬴政反應過人,在意識到這個問題後瞬間就做出了什麼都不做,以不變應萬變的決定。
這是他在趙國是學到的生存技能,或言之經驗教訓之一:問那麼多做什麼,貴人行事自有貴人的道理。
隻要身處上位,那麼自會有人粘上去将其一切不合理的行為說成合理,哪怕做出的行為愚蠢到無以複加。
而現在,他成為了無論怎麼做都有理的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