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穿好麻衣喪服,嬴政還是未能消化掉内心的震驚情緒。
無人為他這個歸國的長公子準備告祭宗廟的麻衣喪服在他意料之中。
因為這世上随波逐流的庸人遠遠多于高瞻遠矚的聰明人,而庸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要見着兔子再撒鷹。
他們隻會在評估他的能力資質後決定是加大投資力度,還是做好随時抽身掉頭的準備。
要是能有人能超出他的預估,提前為他準備好了麻衣喪服,那就是他大大的賺了。
因為這意味着有一個真心實意為他着想的聰明人在主動朝他靠近,他能藉此獲得助力,打破沒得選的窘況。
可他想破了腦袋都沒有想到,給他送來這一切的是他的親弟弟。是母親不厭其煩地念叨了一路,他如今視為最大競争對手與提防對象的親弟弟。
而且送來的不僅有他所要求的麻衣喪服,還有兩套低調卻不失華美的合體秦服,無論是日常穿着,還是待人接客,都很适宜。
那些口口聲聲說着長公子歸國,我等歡心之至的“自己人”無一為他着想準備。
被他視為最大競争對手與提防對象的親弟弟卻面面俱到,甚至給完了東西就走,半點不糾纏,隻遙遙對着他一拜全了禮數。
在不知情人的眼中都能夠被稱作兄友弟恭的典範了。
不是,這對嗎?合理嗎!
但他已經沒有更多時間去思考了,因為告祭宗廟的話已經放出去,那麼就得作為第一事項去完成。
況且這些圍繞着他的迎接人員在得知衣服是誰送來的後無一不面色難看,鐵了心地阻撓他們兄弟立時相見。
所以他隻能看着本就小小的身影迅速變為黑點,最終在視野中消失,心中的震驚緩慢釀為惆怅。
他這個傳聞中很聰明的弟弟,似乎并沒有與他相争的意思,也不知能不能變成幫手……
同樣惆怅的還有魏缭。
秦國已經是當今天下的霸主,合山東六國之力才能勉強抗衡。但在秦國的遠交近攻策略下,合縱的力量正變得越來越弱,齊國甚至已然遊離于合縱圈外。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秦國王系下一代的兩位公子不僅都很聰明,遠勝于山東六國,年幼者還能按捺住私欲,秉持公心去輔佐其兄。
以他的智謀見識,已經能夠想到六國一一被攻滅,天下盡歸于秦的場景了。
盡管他深恨魏國朝□□敗,貪墨橫行,國君昏庸,賢能有才之士不能被拔擢任用,所以才會在仗劍殺人後來到廣納六國人才的秦國尋找機會。
可他到底是個魏國人。
秦國軍功爵制養出的虎狼之師在長平一役中殺了趙國四十五萬人,那麼翌日攻魏時又會殺掉多少人?
他的學生又會怎樣使用從他這裡學到的兵法謀略,去對付那些在朝堂上,在戰陣中阻攔天下歸于一的人?
魏缭不願再想下去了。
嬴成蟜覺察到了他的低落情緒,觀察一陣後扯住了魏缭的衣袖,手腳并用地開始往上爬。
一年多來魏缭在嬴成蟜這個不省心徒弟的“馴化”下,已經很習慣當“爬架”,身體本能要遠快過腦子。
所以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嬴成蟜已經附在他耳邊講起了悄悄話:“師傅,自周室衰微,平王東遷,諸侯間兵戈不休,弱者亡,強者存,因此戰死傷者何止百萬。
“今天下僅止七國,且積怨似海,絕無止息可能。隻有如周武王時複歸于一,才能熄滅戰火,使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民得安樂。
“殺為止殺,戰為止戰,這是師傅你教給我的道理啊。即便沒有我秦國,還有山東六國,更說不定斜拉裡殺出一路猛人把七國都掀翻呢。”
魏缭終于被說動,臉上愁色消散不少。但卻不是因為嬴成蟜以戰止戰的說法,而是因為嬴成蟜最後那句掀翻七國的猛人。
魏缭無奈地戳了嬴成蟜的額頭一下:“又說胡話,什麼斜拉裡殺出掀翻七國的猛人。七國中即便是田齊也享國百年有餘,民多依附,怎能有人猛到把七國都掀翻!”
嬴成蟜捂着被戳的額頭不說話,實則内心已經嚷開了。
師傅師傅,你信我,真有的!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劉季恐怕如今正在沛縣招貓逗狗,上蹿下跳,被他老父一日三頓的揍呢!
因最為活躍的嬴成蟜止了話音,氣氛漸漸沉寂下來,能聽到車輪辚辚的轉動和馬匹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不妨駕車的悶葫蘆梁茂忽地開了口:“公子,您是怎麼想到給長公子準備麻衣喪服的?”
這太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
本來梁茂是不想問的,他是個很有原則的劍客。公子既救了他的命,又為他還了情,那麼他隻用做好公子手裡的劍,為公子出擊禦敵。
可公子一直教導他,不動腦隻能一輩子渾噩,說不定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