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小好調頭,人小反應與動作也更快,因此嬴政隻覺眼前一花,小小的人就已經後退三步,斂袖肅拜道:“前日蟜與兄長乃是道左相見,衆目睽睽之下,實不敢有失王室為臣民率範之儀。
“今日蟜與兄長乃是私聚小宴,心中又渴慕兄長已久,欣喜之下因而無狀。
“引兄長不快,是蟜之過也。蟜見過兄長,還望兄長恕蟜失禮無狀之罪。”
嬴成蟜光速認錯的确讓嬴政挑不出禮儀方面的毛病了,不過嬴政非但沒有半分管教弟弟的快感,反而内心被更大的尴尬所充斥。
弟弟是因為親近他所以不拘禮數,他一張口就是說教,會不會讓弟弟感覺他呆闆無趣,在他面前失了活潑呢?
而且傳到外頭去,是否會有人覺得他高高在上,倨傲輕慢,放棄依附投靠他呢?
嬴政内心天人交戰,一瞬間閃過許多念頭,最終選擇了自認為能夠接受的處理方式。
他疾步上前,扶起還未起身的嬴成蟜,溫聲說道:“将将歸國,人事冗雜,不敢稍失禮于人前。忽視蟜你的心意,是為兄的不是,還望你原宥為兄,勿要見離。”
“那麼兄長是不見怪我方才的輕佻失禮之處咯?”
望着近在遲尺的明亮眼眸,嬴政下意識感覺不對勁,但話趕話已經說到了這,自然也不能違背前言,所以隻能遲疑地點頭,道:“自然。你我骨肉至親,俗禮如何能拘?”
嬴成蟜眼眸再亮,令嬴政心中的不安感急速攀升。結果剛想要問問為什麼,整個人就被帶飛了,物理意義上的帶飛。
嬴成蟜兩條小短腿轉得和風火輪似的,拽着嬴政就跑,一邊跑口中還一邊大嚷道:“兄長既言你我兄弟非俗禮可拘,那兄長你就快随我來吧!再晚些羊肉就要被烤糊了。”
必須得承認,奔跑是舒緩壓力的有效方式。
哪怕嬴政是被嬴成蟜給拽着跑的,速度根本沒有提到身體極限,可一路小跑下來還是感覺到肩上所負擔的重量輕了不少。
看着已經在雙手扶着膝蓋大喘氣的弟弟,嬴政莫名有一種感覺,這小子八成是故意如此行事的。
但嬴政并沒有問,嬴成蟜也沒有給他機會問,剛喘夠氣就立刻上前拍門:“快開門,本公子餓了!”
*
嬴政想象中的兄弟宴飲:精緻的飯食甜漿,正襟危坐相互客套。隻為消去生疏,混個臉熟。
嬴政實際上正在經曆的兄弟宴飲:周邊沒有一個服侍的宮人,手裡被弟弟塞了把小匕首,面前是隻已經烤得滋滋冒油的小羊羔,想吃哪部分的肉全靠自己割。
被弟弟堅持稱呼為馍的白面餅和甜漿管夠,一旁還備了些時蔬漿果與黍飯醬菜。
就很随意,十足的郊遊野炊風格。
剛剛還萬分熱情的弟弟也沒有解釋的意思,仿佛往他手裡塞了一把割肉用的小匕首就是待客的全部。
嬴政愈發搞不懂自己這個弟弟的路數是什麼,但情不自禁地開始享受起了弟弟所創造出的随性氛圍。
比他前幾日在華陽大母那飯菜沒吃上幾口,懸着心得了滿肚子的教誨指點要強些。
泛着銀光的小匕首被嬴政插入了烤得金黃的小羊羔中,刀刃劃破因蘸了蜜水而變得酥脆的外皮而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嬴政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得到了兩根肋骨肉,下意識地扭頭想去看看不按常理出牌的弟弟是怎麼食用的,别惹出笑話來。
卻發現弟弟比女孩還要漂亮白淨的五官已經擠成一團,正龇牙咧嘴地剔着羊脖子上的肉往半劈開的餅子裡塞,整個人與優雅二字毫不沾邊。
嬴政瞬間明悟,這場宴飲最大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隻要把肉和餅子送進肚子裡,讓肚子感覺到飽足就行。
羊羔肉烤得恰到好處,不僅毫無腥膻之氣,還瘦而不柴,表皮酥脆,内含汁水,鹹香可口,配合上白面餅這個兼容萬味的好搭檔,絕對是頂尖享受。
嬴政給自己夾好的第一個餅幾乎是滑進食道中的,若非牙縫中還塞着幾根肉絲,舌尖仍舊在回味鮮美的肉汁,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已經吃過一個了。
他決定收回前言,在弟弟這吃飯要比在華陽大母那好多了。
又給自己咕噜噜灌下一杯蜜漿水,小小地打了一個嗝後,嬴政覺得自己積攢的疲憊警惕正在緩慢消融,有了回到家中的踏實安心感。
是的,能讓他休息放松的家不在他如今所住的宮室,也不在母親那,更不在華陽大母處,而是他現在站着的這塊地方。
所以對于創造了這個環境氛圍的人,他改主意了。
既然弟弟如此主動親近他,那他投桃報李,當一個愛護關照弟弟的好兄長也是理所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