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多蓮曾是先皇後的貼身侍女,我無權給她做主。”
沈侖依舊笑意不退,俄而略略做出為難的樣子,随手拈了桌上果盒中放着的石榴,拆開一粒,也不吃,殷紅的籽粒在他白皙而瑩潤的指尖流轉,宛若一顆小巧的紅寶石。
“或者說,是你愛上了誰,可又不好意思開口?”
周谒也未因此而羞惱,誠懇答道:
“在下确實是有一心中人。”
沈侖興緻缺缺,打了一個呵欠:“我怎麼記得前些天某人還在翠微寺當着一老僧的面當衆表白呢,難道是我長得像你意中人?或是你就是這見一個愛一個的性格?這可不招女孩子待見啊。”
周谒柔和一笑,眼底卻浮動着一絲寒意,似乎陷入一道記憶的深淵:
“三年前,我全家被一人屠殺殆盡。醒來後,記憶盡消。後來,我每夜入夢都能見到此番場景,醒來頭痛欲裂。”
“最可笑的是……”周谒忽然擡眸,眼底湧動着沈侖從未見過的暗潮,“我竟對他……情根深種。”
沈侖愣住,臉色刷然一變,手中的石榴籽瞬間被捏得汁水淋漓,潤紅了他的指尖:“他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也不記得了……”明明是滅門的慘案,他的語調和面容卻帶了不可置信的柔和與迷惘,“他渾身沾着血,手中提着一把長劍,就這麼盯着我。”
“可他的臉,我卻怎麼也看不清。”
“你看清楚了,是他殺了你全家?”沈侖聲音陡然嘶啞了起來,“……那你怎麼會愛上他?”
幾乎就在下一秒,一個笃定的聲音回答道:“因為,他說過他愛我。”
沈侖瞳孔微縮,下意識嗤笑,尾音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什麼?”
燭火搖曳間,周谒倏然正身端坐,目光如鎖,牢牢扣住沈侖的雙眼,一字一頓:
“他當時說他愛我。”
他記得,那個少年用力地挑起自己的下巴,眼神中矍爍着哀婉而動人的光芒,他的面容被地面的白霜和血映照得如珠如玉,臉上的一點幹涸血液随着嘴唇的起伏變換着光澤,薄唇微啟。
我愛你。
若不是他的手中提着一把浸血的長劍,腳下踩着十幾人疊成的小坡,誰都不會把他與滅門的兇手聯想在一起。
之後,他面容驟然一冷,與前一秒前簡直判若兩人,眼中的哀恸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周谒從未見過的冷意與漠然。
“……如果下次再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月色清輝凝亮,穿過數年隔着纏綿疊覆的記憶洶湧而來,湍湍不絕。
屋内不知什麼時候沒了聲音,周谒微垂下頭,周身一片岑寂孤清。
沈侖默然良久
“說不定是你對人家窮追猛打,人家着急了,殺了你全家。”
雖然話說得離譜,但沈侖的語氣卻是極為冷靜和緩,面孔也一本正經,仿佛一切離奇的事到他嘴裡都能講得通了。
周谒失聲啞笑:“隻為如此,竟要殺了我全家?”
沈侖慵懶地支着下颌,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說笑而已。”
沈侖面上仍帶着事不關己的淺笑,聲線卻陡然沉了下來,甚至帶了一絲警告的意味:
“不過,他如何做是你和他的事情,我可從未殺過你的家人,遑論說喜歡過你。”
沈侖不動聲色的擡起眼皮,冰涼刺骨地添了一句:
“你可别認錯了人,要我發誓麼?”
随後就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遞到唇邊不緊不慢地喝了兩口,埋在茶杯中的目光,卻驟然犀利幽深。
“此事自然與您無關,今日是路過探訪您宅邸,心神放松,便和您說了這些,唐突了您與姑娘了。”
沈侖聞言暗中冷笑一聲,不再與他在言語中多糾纏。
“這倒無妨。”
室内響起了細微的衣料之聲,見沈侖沉默不語地抖了抖下擺,似要送客。周谒亦十分識時務,起身行禮說道今日打擾。
男人手剛一觸到門框之時,一個短暫沉挫後又毫無波瀾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十日後,我要去姑蘇過冬,你願意随我一同而去嗎?”
言罷,沈侖輕描淡寫的加了一句:“我想,江南姑娘貌美心細,倒是配得上你,若是你能尋到一個可人的姑娘,皇後娘娘也不會這麼上頭地給你催婚了。”
此時門戶微開,一縷清爽微風淺挂樹梢,又攜着些許宜人桂香徐徐入室,在二人之間徘徊良久。
還未等對方答話,沈侖出其不意地問道:
“你之前和誰學的武藝。”
周谒雖隻在沈侖眼前實打實地打過一場,但招式卻是穩準狠辣,一招一式樣從未有過多餘的小動作,從不拖泥帶水,一旦下手,淩厲迅猛道他人無法料及,隻能硬生生的抗下。
男人毫不避諱地輕巧吐出了幾個字:
“離火樓。”
三字甫一出口,沈侖臉色微微凝滞,又恢複如初。
“怎麼了嗎?”周谒見沈侖顔色略有變化,疑惑問道。
沈侖凝望了他片刻,見他一副坦然的樣子,淡淡回道:“沒什麼。”
離火樓,江北最出名的暗殺組織,人數精小,可聽聞就在一月前的夜裡,如猛火驟然收勢,突然銷聲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