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醉香樓依舊賓客如潮,夥計們一刻不停地穿梭在明晃晃的杯盞中賣力吆客,個個衣衫濕了幾大塊,上面已分不清是酒污還是汗水。
荀玉薇站在七樓走廊上,隔着欄杆默默俯視燈火通明的酒樓,向來愛财的臉上不見笑意。幕漣站在旁邊,遺憾地歎了口氣:“自從謝郎病了,這酒樓便少了許多樂趣。那孩子也真是的,東家又是給他住單間養病,又是給他請郎中,還安排我們照顧他。可是他倒狠心,身子反倒日益病重,真是一點不領咱們的好意!”
“誰叫他好端端的患什麼相思病呢?”荀玉薇淡淡道,“這小子還是苦頭吃得少了,才會得了這莫名其妙的富貴病。你昨日有沒有告訴他,他若敢繼續矯情下去,我下個月就把他趕出酒樓?”
幕漣難過道:“說了,誰知那孩子毫無在乎,依舊不肯好。我看,他确實像郎中們所言,在一心求死啊。他死志堅定,連藥也吐出來,若不是我們強行灌給他吃食,他早就餓死了!”
荀玉薇捏緊欄杆,神色微惱地罵道:“窩囊廢!孬種!”
幕漣擦擦眼睛,問道:“東家,我看事情隻能這樣了,要不先給他準備後事吧?”
“我去找他。”說完,她大步往前走去。
幕漣低頭看了看欄杆上的凹陷處,神情既欣慰又傷感:“謝郎啊,東家這般關照你,你為何不能尋思報恩好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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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的房間裡,謝無意虛弱地躺在光線昏暗的床上,面黃肌瘦,眼圈發黑,身上幾乎看不到過去那個潇灑俊朗美少年的影子。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上方,隻有淺淺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随着時間的流逝,他逐漸感覺自己快到盡頭了,心中平靜而踏實。
也許是回光返照,他近日總能聽到内心深處傳來的聲音,常常和這個聲音聊天度日。
——你真的打算就這麼死去嗎?
——家沒了,阿雪也死了,我獨自活着還有何意義?
——倘若她沒死呢?
——他們不必騙我。
——我若是你,一定要親自回家鄉看一眼。
——回到家鄉,然後呢?撞死在阿雪的碑前嗎?我不能用血污染她的墓碑。
——唉……
“吱呀——”一聲,荀玉薇端着一碗藥推門而入。她把藥放在桌上,坐在床邊歎息道:“你這究竟是何苦呢?不就死了個相好嗎?為何如此想不開?”
謝無意淡淡道:“阿雪還是嬰兒時,我就養着她了。是我求着爹收留阿雪,教她認字、讀書。她是唯一讓我想要用盡生命去愛的姑娘。對我來說,阿雪就是獨一無二的阿雪,和天下姑娘都不一樣。”
荀玉薇微微怔住:“你的元姑娘就是你的妹妹?”
“嗯,阿雪是爹收養的女兒,和我沒有血緣關系。”
荀玉薇心中微歎,然後歪頭笑道:“你說你的元姑娘和其他女子不一樣?究竟哪不一樣?難道她有傾國傾城之容?還是有經天緯地之才?”
謝無意面無表情道:“阿雪雖然容貌姣好,但不曾上過學堂,平時最多看些雜書解悶。可對我來說,她不必貌若天仙,亦不必滿腹才學,隻要她是我的阿雪,就夠我為她傾心一輩子。”
荀玉薇翹起一條腿,手肘抵着着大腿,撐頭笑道:“你來京城将近半年,見過那麼多相貌出衆的才女,難道她們都入不得你眼?上回那太常之女找我出價買你,我雖獅子大開口吓跑她,但她還是不死心地多次來和我議價。結果聽說你病得快死了,她就沒了聲音。雖說那太常之女也不怎樣,但人家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華有才華,你若能去伺候她,過得肯定比在這當夥計快活滋潤多了。你就一點不心動?”
謝無意毫不猶豫道:“我隻要阿雪。”
荀玉薇噗嗤一笑:“我還真是很多年沒見過癡情郎了。你爹要是知道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沒有建功立業就罷了,到頭來居然死在兒女情長上,就是做了鬼也肯定會被你氣活過來。”
謝無意頓了頓,倔強道:“人各有志,我并不想建功立業,也沒有富貴滔天之夢,隻想靠自己的努力平平淡淡過好一輩子,一生隻用盡全力地愛一個姑娘,有何不對?阿雪是我的夢,我追随夢而去,憑什麼要遭恥笑?”
荀玉薇眼露欣賞道:“老實說,年輕時的我也和你有一樣的想法,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的。我出生錦衣富貴之家,幻想着日後與如意郎君厮守一生,安安穩穩做一個賢妻。大概我前世造了孽,老天便捉弄我,叫我今生遇到你爹那個冤家。”
謝無意不禁看向荀玉薇。
荀玉薇見他有了反應,繼續說道:“你爹謝渙之出生于前朝武将世家,是家裡幺子,人稱謝七郎,六個哥哥都是武官,唯一的姐姐入宮做了妃子。他五歲時二哥四哥接連戰死,十歲時大哥六哥又被奸臣害死,姐姐亦受到誣陷被處死,三哥替謝大将軍頂罪被流放邊境。
“可憐謝家滿門忠烈,卻遭到暴君猜忌,全族靠謝大将軍、五哥以及幾位叔伯們艱難支撐着門面。謝老将軍看透了腐敗的朝廷,不但不讓你爹做官,而且縱容他整日在街上鬥雞走馬虛度光陰,希望他一生都做一個平平安安的富貴閑人。
“我出身比他高,若是和他好了,就算低嫁,婚後他得事事聽從我。那時你爹性格頑劣好武鬥狠,卻有一副好皮囊,因為他是唯一敢打我的人,十歲的我又饞他美色,所以傻乎乎地決定讓他做我的郎君。
“我們兩小無猜、吵吵鬧鬧地長大了,這個沒心肝的,我待他如情人,他待我如兄弟。十三歲時,我爹叫我倆定親,那個冤家居然連夜逃跑了。他被五哥抓回來後,被捆綁着按着頭跟我定了親。我問他是否心有所屬才不想娶我,他說他甯可和馬成親都絕不要我,我氣得隔天就弄死了他心愛的小馬。他怒得要打我,奈何我與他師從同門,武功不相上下,打了一天一夜都沒分出勝負。
“那時我瘋狂地認為,他既然不愛我,那就讓他忘不掉我。隻要他一輩子對我念念不忘,哪怕做夢都想弄死我,我就相當于成了他心中獨一無二的女子。他口口聲聲罵我瘋婆娘,我臉上雖氣,心中可得意了。”
謝無意一臉震撼地看着得意的荀玉薇,驚得合不攏嘴,就差把“潑婦”二字寫臉上了,語氣有些驚悚猶疑:“你不會是我娘吧?”
荀玉薇毫不客氣地拍打他的額頭,罵道:“呸,快死了還想占老娘便宜!我怎麼可能有你這麼個窩囊兒子?你們父子倆都是沒心肝的,我對你們掏心掏肺好,一個棄我而去,一個死我店裡,憑什麼都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