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子澗和謝無意雇了輛馬車入京,來到流月坊門口。下車後,他們進入流月坊,坐在戲台下的垂簾後看戲。
戲台上正在演出《謝郎傳》,子澗指着扮演謝瑛的戲子,打趣道:“你看他和你像不像?”
謝無意一臉認真道:“他沒我好看。”過了一會,他皺眉道,“這是哪個人才想出的故事?天生病弱?被爹娘抛棄?我沒這麼慘吧?”
子澗往嘴裡丢了一顆葡萄,笑呵呵道:“其實編得還挺有意思的,戲子們演得也好,仙界隻有單調的舞樂,可沒有這麼精彩的表演。”
緊接着,謝無意看到台上的“謝瑛”對東家流露出愛慕之情,忍不住惡寒了一下。這要擱現實裡,在荀玉薇打廢他的頭之前,他就先戳目明志了。
很快,周圍有眼尖的客人注意到他們,對謝無意指指點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謝無意察覺到人們詫異的眼光,對着他們淺淺一笑。然後,一個客人端酒走過來,遲疑道:“小兄弟,請問你是不是……”
謝無意舉着酒杯站起來,笑盈盈道:“是我。”
客人松了口氣,随即驚喜不已:“謝郎,你回來了,大夥還挺惦記你。”
“我臨時想起落了點東西,便折回來取一下。多謝諸位依然記得我,這杯我敬你們。”說完,謝無意仰面喝下一杯酒。
客人見謝無意再次出現後又變回了從前的開朗風趣,心中更加欣慰,不禁與他坐下來又喝了好幾杯。其他客人也三三兩兩走過來,和謝無意寒暄幾句喝了幾回酒,然後回座位繼續看戲。
子澗撐着頭笑道:“你可真受歡迎啊,以後不留在京城太可惜了。”
謝無意看着台上黯然傷神的“謝瑛”,淡淡道:“京城雖繁華,但并不适合我。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到阿雪身邊,她要去哪,我就陪她去哪。”
戲曲謝幕後,樂工和舞姬走到台上奏樂獻舞。謝無意問道:“哪個是你要帶我見的雲先生?”
子澗專心吃着果子,随手一指:“喏,就坐中間相貌平平無奇的那個。”
謝無意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隻見一白衣琴師端坐在那撫琴,相貌平常五官清秀,漂亮修長的手指在優雅地撩撥琴弦。對方似乎察覺到目光,擡起眸子沖他牽牽嘴角,眼神流露出淡淡的欣慰歡喜。
一瞬間,謝無意的心底湧起奇特的感覺,仿佛有一個柔軟的東西輕輕撫上他的胸口,既溫暖又濕潤,一時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禁脫口而出:“我好像認得他。”
“啊?”子澗停止吃東西,轉頭看着謝無意,眼神有些詭異。
謝無意怔怔地盯着琴師,琴師也微笑着盯着他。他能從琴師狹長的眼睛裡讀出無法言喻的信息,這種感覺令他有些驚慌哽咽。他緩緩道:“四歲時養父生病,我外出尋醫,他便抱着阿雪出現在我面前。他治好了養父,卻把阿雪丢在我家,詭異地消失了。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居然還是那麼年輕。”
子澗好奇道:“你怎麼确定就是他?”
謝無意神色複雜地盯着雲清霄,說道:“我也說不清,直覺告訴我,一定就是他。子澗,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子澗也看向雲清霄:“我與他相識二十年,他的存在有悖于世俗,算是一個……怪物。人類死後若是執念太深,亡魂便會徘徊人間,他們尚能被喚作孤魂野鬼,他卻連這也算不上。若要強行套個稱呼,或許行屍走肉更為适合。這些年,他一直背着一把琴獨自遊走在人間,孤獨等待時間耗盡。至于他與元雪心的事,到時你自己問他吧。”
謝無意有些疑惑:”我不明白……”
子澗看着謝無意,笑道:“其實我也不想和你打謎語,可他非要親自和你說他的事,我隻好尊重他了。對了,他的琴藝一向高超,這《謝郎傳》關于謝瑛唱詞的所有曲調都是由他單獨創作而成,你可喜歡?”
謝無意回憶起方才的戲曲,有些感慨道:“真是奇妙,每次謝瑛開始念詞唱戲時,這些曲子與他說出的每一個字眼都驚人地契合,仿佛雲先生就是謝瑛本人似的。可惜謝瑛這個人并不存在,不然雲先生與他一定會是靈魂相契的知己。”
“你不就是謝瑛嗎?”
“啊?”
“開個玩笑。”子澗饒有興趣地望着謝無意發愣的表情,然後又看看遠處台上的雲清霄,嘴角的笑容越發玩味。
這才叫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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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清霄是流月坊特意請來的樂師,彈奏了兩曲後就退下台子,在後台領完當日的費用,便背着琴離開流月坊。剛出門口,一隻胳膊就被兩隻蒼老的手拽住,他平靜地看向手的主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對方的突然出現。
來人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看起來年過七旬,身穿上好的金軟衣料,佩戴金銀玉飾,左右有侍女跟随,身後台階下候着一輛馬車和四名随從。她雙眼含淚地望着雲清霄,顫顫巍巍道:“阿清,跟娘回家吧,啊。娘錯了,娘想你啊。”
雲清霄的面色毫無波瀾,伸手握住老婦的手腕,說道:“我真的不認識您。您松手吧。”
老婦卻抓得更緊了,神色有些慌亂急促:“阿清,你還在恨娘,是不是?娘真的知錯了。跟娘回家吧,求求你了。”
在流月坊門口進進出出的客人們都朝他們投去耐人尋味的目光,卻鮮少有人停下來觀看,仿佛這已不是一件稀罕事了。
謝無意站在遠處,詢問身邊的子澗:“子澗,你知道這個老婦嗎?”
子澗望着雲清霄和老婦,語氣幽幽道:“這位老婦是當今谏議大夫陸持言的外祖母藍寶靖,獨自将陸持言撫養成人,靠售賣珠寶字畫供他科考為官……”
藍寶靖出身前朝名門,因先後經曆過朝代更疊、家族被屠、親屬早逝,她又活得太過操勞,所以和同齡人相比,她臉上的溝壑更加密集深刻。即便苦盡甘來,外孫又是出了名的孝順,她重新開始享受起了錦衣玉食的日子,皺紋裡的凄苦幽怨依舊消散不去。
從三年前起,她忽然三天兩頭跑去流樂坊和東靈閣,隻為找雲清霄,見到對方後就開始哭哭啼啼地喚他兒郎。人們都知她所生三子二女皆已亡故,隻道老人家年紀大了腦子開始犯渾,陸持言也毫無辦法。慢慢的大家都開始習以為常,隻要老人家不惹什麼亂子出來,就随她去。
謝無意聽完子澗的介紹,同情地注視藍寶靖,問道:“藍氏為何要纏着雲先生?”
子澗歎了口氣:“藍寶靖曾有個小兒子,恰好長得和雲清霄很像,已經死了二十年了。三年前藍寶靖過壽,陸持言請來雲清霄入府表演。藍寶靖一見到雲清霄,以為是自己小兒子,在宴會上對着他不斷呼喚小兒子的名字,場面好不熱鬧。此後,藍寶靖就派人日日打聽,隻要得知雲清霄回到京城,就會屢次來找他。現在陸持言正在宮内聽上司議事,藍寶靖才又跑出來了。”
“真是可憐呐。”謝無意歎了口氣,默默看着雲清霄和藍寶靖說話。從始至終,雲清霄的臉上都保持着平淡冷峻的樣子,任憑藍寶靖哭得再傷心脆弱,他的神情都未見絲毫不忍。
過了一會,隻見他不知說了什麼,藍寶靖像雕像一樣愣在原地,他果斷抽出袖子轉身朝謝無意和子澗走來。來到他們面前,雲清霄彎起眼睛,臉上展露笑意:“子澗,久等了。”
子澗笑道:“那藍寶靖每次都來煩你,你可真有耐心。”
雲清霄笑而不語,視線移向發呆的謝無意。子澗拽拽謝無意,謝無意慌忙行禮:“雲先生,初次見面,我叫謝無意。你的琴彈得很好聽。”
“謝謝。”
子澗指指身後的馬車:“走吧,我們進去再說。”
他們上了馬車,子澗吩咐車夫前往城外。馬車内,謝無意默默看着雲清霄,不知該說什麼。雲清霄坐在他對面,身子有些慵懶地靠着馬車,也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子澗用手肘戳戳雲清霄:“哎,裝什麼深沉呢?你不是想見他嗎?說話啊。”
謝無意驚訝道:“原本子澗和我說來拜訪雲先生,沒想到竟是雲先生想要見我?”
雲清霄點點頭:“嗯,是我主動想要見你,才會拜托子澗帶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