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人聲漸漸沉寂,内宅各處的燭火也依次熄滅,唯有侯府主母所居的暢陵軒中,正房的槅扇窗下透出昏黃的光影。
火炕燒得暖熱,甯氏隻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棉紗襖子,從陪房金媽媽手中端過青花小盞,擰眉一口悶下黑糊糊的湯藥,再拿了熱水浸潤的巾子抹嘴,問道:“侯爺在哪裡歇了?”
地下侍立的丫鬟面貌平庸:“侯爺往老夫人那裡說了會子話,就回了前院書房,沒多久也熄了燈,想來不會往後院來了。”
甯氏重重地把藥盞磕在剔犀黑漆炕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金媽媽接過藥盞放在托盤中,遞給丫鬟擺手叫她下去,丫鬟露出感激的神情,忙不疊地躬身退下了。
金媽媽走回炕邊,替甯氏掖好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蓋住她的腳踝,勸道:“夫人不要再為了這些事情煩心了,侯爺雖然不常來後院,但隻要來了就是往暢陵軒走,薛姨娘那邊已經幾年都沒見着侯爺一面了,書房裡也沒有丫鬟伺候……侯爺還是體諒着您的。”
甯氏靠在石青撒花彈墨引枕上,握住了乳母溫暖的手:“媽媽不懂,我與薛姨娘除了名分尊卑,還有什麼區别?您仔細算一算,侯爺已經多少年沒有在這裡過夜了?就是來這裡坐坐,也隻是宮裡的娘娘遞話出來,或是瓒哥有什麼事了……瓒哥……
“我苦命的孩子,才剛剛成親啊,連個骨血都沒有留下,他還屍骨未寒,侯爺就這麼急不可耐地接了那野種回來,他眼裡哪有我半分啊……不,說不定,這就是蘇州那賤人興的妖,活着的時候就不安分,死了還要弄鬼,一定是她!她見我……”
甯氏眼中露出癫狂之色,金媽媽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一疊聲地安撫:“沒有的事!人死萬事成空,夫人不要鑽了牛角尖,要多想想以後才是,我們還有瑾哥,娘娘還沒生個小皇子,都等着夫人幫扶一把呢!”
甯氏喃喃道:“對,我還有瑾哥,還有清哥兒……”她滿面痛苦地捂住了額頭,“光我一個後宅婦人幫扶有什麼用處,媽媽瞧見今日侯爺是如何待那野種的了?他什麼時候對瑾哥這麼疼愛過,我不過稍微露了個冷臉,他的眼神就恨不得要生吞了我……瑾哥見了他父親,膽怯地像隻病貓,這哪裡是正常父子的相處啊,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金媽媽心中酸楚:“夫人是想岔了,自古君子抱孫不抱子,侯爺待咱們瑾哥嚴苛,那是看重他,當年侯爺不也是一樣對世子的麼,難道侯爺就不疼愛世子了?世子去了,侯爺的傷心不會比夫人少的,隻是男子在外不可輕易情緒外露。”
甯氏搖了搖頭:“不,就算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也還是他的枕邊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是傷心,但不是從瓒哥死了開始的,年初他巡視漕運回來就不對了,又不請大夫,他……他這是要給蘇州那賤人殉情啊!”
甯氏的心事很少言之于口,要不是今日馮希偃帶回來外室子,刺激到她,甯氏不會說這些令自己難堪的話。
金媽媽愕然道:“怎會如此!侯爺可是府裡的天,真要為了外面的女人做此情态,連老太太都不顧及了嗎?”
甯氏頹然道:“不止如此,媽媽方才說抱孫不抱子,且不提侯爺待瑾哥有多慈愛,隻說他對令哥,那小崽子都七歲了,門房那裡的人過來回話說還是親自抱在手上的。瞧令哥對侯爺那親熱勁,半點懼怕都沒有……
“情分都是處出來的,侯爺因着公事很少出京,他們父子相處日子絕不會有多久,情分尚且如此了,何況小孩子見風就長,令哥已經七歲,過不了幾年就能成親生子,侯爺隻會越來越看重他,到時候……”
暖房的槅扇被打開,甯氏停了話,瑾哥穿了一身白色棉質中衣,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來:“娘,你們在說什麼,我要喝水。”
甯氏連忙下炕,摟着兒子裹了一件大氅,喂了他一點水,又抱他回床親自哄睡了才出來。
甯氏看着暖房緊閉的槅扇良久,苦澀道:“侯爺根本就不把瑾哥當他的孩子,今天他說的是心裡話吧,‘男孩子不該長于婦人之手’,呵呵,當年瓒哥、瑾哥出生的時候是他親口跟說我孩子養在我身邊最好,我還沾沾自喜,如今想來,這是根本漠不關心啊,連半分精力都懶怠施舍。到了令哥,就是百般疼愛了,連後院都舍不得讓他住,非要帶在身邊。瓒哥都是成親了才叫前院給收拾房子的。
“他身為馮家的族長,卻絲毫不顧及宗族的後嗣,孩子讀書也不管,我當年拼死嫁了個什麼人啊!”
金媽媽不好接這話茬,畢竟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她說起瑾哥的好話來,想讓甯氏高興些:“夫人瞧咱們瑾哥多伶俐啊,老太太不也愛如珍寶嗎?這才是咱們侯府正經的孩子呢,他要承了侯爺的擔子,代瓒哥孝敬您的。”
“但願如此吧,”甯氏勉強笑了笑,“若不然,府裡沒有我們母子的容身之地了。你看四丫頭那樣子,見侯爺待令哥不同,便急不可耐地示好,我嫡親的娘家侄女尚且如此,何況别人呢,都是見風使舵……”
金媽媽寬解她:“二少奶奶也有難處,琪二爺見天往外跑,她八面玲珑的心腸,夫人還不知道嗎,四處都不好得罪的。”好歹都是姓許的,在侯府裡該相互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