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算什麼。”元子攸微笑,搖了搖頭。
幾人從北邙山上歸,元子攸讓何順兒同秀娘先回了長樂王府,自己和蕭贊帶着元文,送他回了真定縣公府。
真定縣公元寬行事已頗有成人風範,要請元子攸二人閑坐喝茶。
“這位是丹陽王。”元子攸向他介紹。
元寬深深一拜,“見過殿下。”可他畢竟還隻有十三四歲,見了蕭贊的容貌,忍不住又看了看弟弟,眉目間透出一分疑惑的神色來。
“好些照看你弟弟,今日便不坐了。”元子攸道,與蕭贊一同離開。
“他很像他父親,”元子攸道,“殿下要想知道我長兄的模樣,看看他也就能知一二了。”
蕭贊回憶方才見到的少年,想到他最後的神情,沉吟道,“他畢竟是看出了點端倪了。”
“殿下不必憂心,”元子攸道,“我熟知他的脾性。他便是看出來了,也一樣會視文兒為弟。”他見蕭贊停了步,也跟着停下,“這就是殿下說的要去的地方?”
眼前的是一間破廟。
洛陽号稱佛國,招提栉比,寶塔骈羅,千寺之冠的永甯寺自不必多說,其他如長秋寺、瑤光寺、龍華寺,都是香客絡繹香火不熄的名寺,蕭贊卻帶他來一間破廟,這不由得元子攸不疑惑。
“昔年我從南梁北上時曾在此住過一宿,那一夜聞永甯寺的鐘鳴,竟徹夜無眠。”蕭贊說,“後來……我把母親的靈位安在了此處。”
那寺廟簡小,供奉着不多的幾個靈牌,廟中是個低眉斂目的觀世音像,蕭贊當先,跪下拜了。
蕭贊的生父早已亡國身死,便不再是大魏的敵人,可蕭贊的母親,雖是為梁帝所殺,可名分上依然是梁帝的後妃,隻怕并非蕭贊不孝,把亡母的靈位立在這破廟,确确實實是無奈之舉。
元子攸擡頭看去,那觀世音似乎也俯首凝望着他,一片靜默之中二者對望,元子攸忽然從佛像那垂憐世人的慈悲中看出了一分獨有的慈愛。
再接着,佛像那眉眼唇鼻都幻化出一種奇異之感,好似母親複生,笑望着他,下一刻就要喚出他的名來。
電光石火間,元子攸已猜出那佛像背後的故事,他也跟着蕭贊跪下。
“殿下其實不該拜,”蕭贊禮畢站起身來,道,“殿下聰慧,我也不必瞞着殿下,那神座供奉的,實是我的母親。”
“我猜到了。”元子攸說,“不過殿下的母親,拜一拜又有什麼的了?”
蕭贊沉默,隔了一刹才道,“我差點忘了,殿下與我一樣,都是父母雙亡的人了。”他說着歎了口氣,又道,“如今叔叔離去,我在這大魏……真已是舉目無親了。”
“蕭寶夤……”元子攸正要接話,隻說了三個字,忽聽城内鐘聲次第敲響,餘音悠悠不絕。
黃昏時殘陽的餘光照進佛殿裡,照得佛面半昏黃,元子攸半身站在暮色裡,身遭塵缁飄搖浮動,看起來栖栖不甯,無所歸依。
他聽那鐘鳴聲在耳,一時恍恍然,想起很多年前聽過的那一支歌來,“南梁的鐘聲……不一樣嗎?”
“不一樣。”蕭贊說,“可我也說不清到底是哪裡不一樣。昔日我在建康,一心隻是想離開,離開那秦淮河莫愁湖,離開梁宮與梁帝,離開那一整個建康的鐘鳴……那一日我得了機緣,便不顧一切地來了,抛家棄子,舍下生母,我以為我此後一生都會為那一日的決斷而慶幸。後來到了洛陽城外,我見到那接天的永甯高塔,也本以為我會快慰,可是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懷念被我親手斬斷的過往,聽那遙遙的鐘鳴聲跨越洛河傳到城外,我知道,我這一生,再聽不到建康的鐘鳴聲了。”
“有的時候我也會想,母親終究是自私冷酷的,她為什麼定要把我的身世告訴我呢?她告訴了我……是希望我依然沒心沒肺地做梁帝最寵愛的孩子,還是希望我如今天一般,一身罵名,走上一條絕路?”
“我哪能不知道旁人怎麼說我的?我狼子野心,我忘恩負義,我心冷似鐵,我禽獸不如……”蕭贊短促地笑了一笑,“這些我都認了,不冤。可是這一切,難道真的會是我想要的嗎?”
“不,”元子攸搖頭,“其實,我一直很仰慕殿下。”他說着也淡薄地一笑,“說來可笑,我也曾經很多次地設想過,我若是殿下,該當如何?隻是……枉我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始終是漫無思緒,無從理起,便漸漸明白這個問題實在是我難以回答的,這才再不願多想了。”
“可是我知道,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得不走上絕路,”他又說,“我一定是倉皇狼狽,困窘不堪,絕不能如殿下,決絕無悔。”
日後可知,一語成谶,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