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那敕勒伴當起了頭,複有人歌《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這歌悲辛,滿是凄怆之味,唱完一曲,左右從者也低聲相和,“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四五個聲音齊唱,那歌聽來愈悲,賀拔嶽本覺得太過掃興,想要打斷,可回想起在戰亂中死去的父親與離散的朋友,忍不住自己也加入了他們,“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他嗓音清澈,又是谙熟音律之人,唱得自然比其他人更合樂理些,他這一道聲線,混合在其他人粗啞的歌聲中,一起相纏飄散在太行山靜默的雪夜裡。
唱完這曲,賀拔嶽自己先搖了搖頭,忽然看見旁邊爾朱榮已經坐起,“郡公……”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爾朱榮神色不善,挑了挑眉,“是誰帶頭唱的?”
一衆人都低了頭,一個伴當說,“是我。”
“你們日子過得很辛苦嗎?唱什麼不好,偏要唱這種歌。”爾朱榮冷哼了聲,“烤狼肉是這樣糟蹋的嗎,唱什麼歌,喝酒!”說着自己咬一口狼肉,又取出酒囊,揚首痛飲了一大口。
餘人也陸陸續續拿出酒囊,酒入肚腹,渾身一熱,這些人搖搖頭,把剛才的凄怆自傷都甩出腦海。圈中火光不滅,映得人人須眉皆赤。
賀拔嶽把酒囊向元子攸遞來,元子攸正嫌口燥,雖聞到那酒氣沖鼻,仍是接來飲了一口。
他哪裡喝過那麼烈的酒,粗粝的酒渣剮蹭着他的喉嚨,像是刀子一般的滋味。那酒哪裡能止渴,分明是要榨幹他口腔、食道,乃至肚腹中的每一滴水分,元子攸猝不及防,嗆了一嗆,舉起的手腕一晃,那酒囊裡的酒灑滿他的衣襟。
賀拔嶽笑了笑,自他手裡拿回酒囊,自己渾然無事地喝下一口。待元子攸平定了咳嗽,又向他遞來。
元子攸忙擺了擺手,一旁爾朱榮看見了,笑道,“殿下隻吃狼肉不喝酒,這可不太好。”
“怎麼?狼肉也要就着酒吃嗎?”元子攸問。
“倒也沒這說法,”賀拔嶽在旁解釋道,“其實就連所謂‘食駿馬肉,不飲酒者殺人’也不可信,隻是食狼肉是快事,食馬肉卻是走投無路萬般無奈,總要有酒同飲才好。”
“原是如此。”元子攸點點頭。
“說起食馬肉,我又想起一個故事來,”爾朱榮道,“從前有個君王,出宮的時候丢失了自己的坐騎,便親自去尋找,後來看到有人已殺了他的馬,聚在一起吃這馬肉。他便過去說,‘這是我的馬呀。’這些吃馬肉的人聽了都很害怕,以為他定要狠狠懲處自己。可是這個君王卻說,‘聽說吃了馬肉卻不喝酒會死人。’反而拿出自己的好酒,請這些人喝……菩提,你知道這個君王是誰嗎?”
“是春秋五霸裡的秦穆公。”爾朱菩提幹幹脆脆地答道。
“是了,是秦穆公。”爾朱榮伸手摟住爾朱菩提,笑道,“後來秦穆公有難,這些人救他脫困,襄助他攻打晉國……秦穆公這才能成春秋五霸之一啊。”
“《說苑》裡的東西未必可信,”賀拔嶽在一旁插口道,“不過看之真讓人心生向往。我曾經想過,要是自己生于春秋時候,定要不遠萬裡去投奔秦穆公。”
“春秋五霸。菩提還小時,我說他們的事迹與他聽,我二人也都最仰慕秦穆公,”爾朱榮笑,轉頭問元子攸,“殿下可想過這個問題嗎?”
“我?”元子攸笑了笑,“我倒是覺得那一鳴驚人的楚莊王更有意思些。”
幾人一聽,各自大笑。
風漸止歇,不過不久前還是鋪天大雪,如今月出東鬥,滿空繁星亦不失色。爾朱榮一見,便道明日該能動身了。
元子攸心中略寬,放眼看天狼星璀璨,複回想這幾日經曆,隻覺身在夢中。
身邊衆人原本各自在嘈嘈雜雜說着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話題,這時聲音也漸漸輕了,橫七豎八相與枕藉,各自一夜好眠,獨元子攸枕着胳臂仰躺雪中,看見一顆長星孤孑地自天幕滑落。
第二日,衆人收拾完昨日醉後的狼藉,清理幹淨道路,各自跨上馬背,複向山下行去。
風雪雖已停歇,可是道路依然濕滑難走,這一回再沒有誰刻意催促,一行人走得雖慢,到底沒出什麼事故,到了午後,已下得山來。
到了平地,衆人松疆任馬疾馳,那幾匹馬兒顯然也是在雪山中憋悶得久了,争先恐後地彼此追逐,攪動寒風吹來如割面,馬蹄落在凍硬了的地面,發出有規律的清響。縱馬前行半日,一行人終于在日暮前遙遙望見晉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