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這一夜元子攸終于安安穩穩睡在床闆上,一夜離京以後難得的好眠,第二日醒來,隻覺神清氣爽,似乎一夜間掃盡連日奔波積郁的穢氣。他出門幾步,迎面碰到了賀拔嶽,後者一見他,似乎愣了愣。
“怎麼了?”元子攸問。
“想到我從前的一個朋友,”賀拔嶽說,“他姓獨孤,名如願,從前在懷朔的時候,我與父兄和他,一起殺了衛可孤。”
“他可真是個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的人兒,容貌可一點兒不比殿下差。”賀拔嶽笑了笑,元子攸今日衣衫齊整,不比太行山中時候,一見之下,隻讓他想到“風神秀慧”四字,他頓時又回想起昔日那個風姿雅逸的好友來,“今日一見殿下,忽然就想起他來了。”
“北塞獨孤郎嗎?”元子攸說,“我有所耳聞。他如今……”
“邊走邊說吧,”賀拔嶽道,“郡公已等着我們出發了。”
兩人邊走,賀拔嶽邊道,“我們一起殺了衛可孤,回想那時真是年少氣盛,他容貌俊雅,又喜歡修飾自己,是那時北塞人人稱羨的人物。隻是後來我們在流亡中離散……他跟了葛榮。”
眼前庭中即将出發的兵士們身披輕甲,排列得齊齊整整,個個身強體健,神情悍勇。元子攸并無軍中的經驗,可是一見之下,便知這些爾朱榮所說心腹之人,是可堪大用的,一時也感歎爾朱榮确實是人傑。
“真希望……不要在戰場上遇到他。”賀拔嶽隻又說了這一句,便停了腳步,擡頭,“郡公。”
“嗯。”爾朱榮應了一聲,“走吧。”
晉陽幽靜的清晨裡,一行人悄聲出發,似乎連薄霧都沒有驚動。
一行人已遠離城中繁華地帶,漸漸地有些放松。賀拔嶽邊上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拿手肘捅了捅他,道,“又在想那個人了嗎?”
“誰?”賀拔嶽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呀——”那個青年拖長了語調,話音裡滿滿戲谑意味,“你喜歡的那個姑娘呀。”
“别胡說!”賀拔嶽吃了一驚,忙否認道,“黑獺,你瞎說什麼,我哪喜歡什麼姑娘。”
元子攸與爾朱榮一道走在他們前面,聽了這話唇角忍不住微微揚了揚,聽賀拔嶽管那個青年叫“黑獺”,那想必這人便是他的舊時好友宇文泰了。
其餘各種閑話,一路未絕。
再走出數裡,元子攸看見斜前方有一座矮山,山坡上一間古寺,寺中的佛塔半隐半現在雲霭裡,又是雲未開霧未散的清晨,看起來更有一種出塵的清寂,便多看了幾眼。
爾朱榮見到,指點說,“那是晉陽的一間古寺,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建的,因為在半山上,香火便不如城中的旺盛,這些年更是有些荒廢了。”
元子攸點了點頭,爾朱榮續道,“那古寺最出名的是佛塔,佛塔分三層,于是晉陽的人都管它叫做三級寺。殿下若是日後有閑能得重來,那古寺倒是值得一去。”
“嗯。”元子攸含混地應了一聲,自此便記下了寺名。
南下的路上依然到處有倒伏的死屍,爾朱榮仿若根本沒見到一般,連神色都不改。他見元子攸的神色,道,“這樣的時局,與其為這些人傷神,還不如把心思放到有用的地方,好好打一場勝仗來得有益得多。”
“郡公說的是。”元子攸心裡明白是這個道理,可是一時間又哪裡能那麼輕易說服自己。
好容易走到了上黨,按元诩的密诏所說,爾朱榮一行人便該自此停下,等候他接下來的指令。
元子攸暗算自己離京已有月餘,這些日子完全不知洛陽的情況,便告别衆人,獨自南下,想着要盡早回去見一見元诩了。
上黨大約是洛陽與晉陽的中點,再往南下,氣候轉暖,地上冒出青綠的新草,不知是不是吸食腐屍的養分長大的,綠油油的格外青碧。
元子攸南渡黃河,緊趕慢趕,終于在一日拂曉前到了洛陽城外。
身前洛陽城默立在晨曦中俯瞰着他,城門還未開,他回想自己那一日離京的情形,一時恍然,不由得感慨萬千。
正逢清明時節,這日難得地未下雨,城外桐樹花開,白瓣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抖落得空氣中滿是桐花恬淡甯靜的香氣。元子攸深深吸了口氣,聞到這氣味,他便知,他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個洛陽來了。
所幸,總算是順利歸來了。
正神遊間,隻聽“吱呀”聲響,古舊的城門緩緩打開,走出幾個白衣白冠的小吏來。
元子攸見他們俱穿素服,不由怔了一怔,一時還未想到太多,牽馬走上前去。一邊暗自思量,早春時節,正是疫病肆虐之時,莫非是洛陽城中也起了疫情?
那幾個小吏果然多問了他不少問題,元子攸有備而來,自然對答如流。末了那幾個小吏放行,元子攸順口便客套一句,“熱孝在身,諸位仍不舍公事,真是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