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日後之事了。”元子攸心神一恍,卻沒有表露出分毫,“太後既然已能留下千古罵名,也算是得償所願,不如從今往後,便長居永甯寺,與那鐘鳴聲為伴吧。”
他沒待太後答話,掀開帳幄走了出去。
門外那軍士沒想自己一聲喊竟惹得元子攸親自出來了,一時有些惴惴不安,惶惶然垂了首。
“朕已和太後聊好了,你這便帶着他們去見太原王吧。”元子攸對他說,“順便,勞煩将軍轉告太原王,就說,太後誠心悔過,朕已答應太後讓她在永甯寺度過餘生。”
“是。”那軍士行禮,“小的一定把話帶到。”他聽了元子攸的口氣,這一回對太後倒是客氣了幾分。
元子攸抱着臂看着他們走遠,夜風幽幽地吹,帶着些微涼。元子攸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被剛才帳中太後一席話弄得腦中混沌不堪,于是索性在夜風中信步遊蕩。不知不覺,向爾朱榮的帳子走去。
剛才一時人聲喧豗,這時圍觀的人早已散了,爾朱榮帳外更是空曠無人,隻有帳中隐隐透出燈火和人影。元子攸并未在帳外看見太後和小皇帝的身影,心中便認定他們定是在帳中跟爾朱榮交談。
他雖仍是對太後和小皇帝懷有一分擔憂,但想到這裡,自覺不該聽人壁角,便轉了身想要回去。
一轉身間,眼角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賀拔将軍。”
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正是賀拔嶽。昔日與元子攸相見時賀拔嶽總是一身白衣,出落得清新俊逸,如今他身着戎裝,卻顯出一分旁人都沒有的儒雅閑适來。爾朱榮,乃至爾朱榮帳下多風流人物,賀拔嶽其人标緻,大約又因曾在洛陽太學做過數年的太學生,好像更有些與衆不同似的,元子攸不過在太行山上才與他初識,卻總覺得與他格外親近投緣一樣。
賀拔嶽回頭見是元子攸,顯然有些意外,“陛下?陛下怎獨自在帳外?”
“随便走走罷了。”元子攸道,說着一笑,與他并肩站着,“将軍不也一個人在帳外嗎?”
“我倒不是随便走走,”賀拔嶽笑道,“是太原王與人交談,便支了我出來。”
“嗯。”元子攸應了一聲,随口道,“是太後他們吧?”
“太後?”賀拔嶽奇道,“我在這裡有一會兒了,根本沒見到太後……帳中是前日來投奔的那位費穆将軍,他與太原王有舊,大概……是擔心喝酒聊天上了頭,管不住嘴說出什麼陳年糗事,不好給我這個外人聽到吧。”
“奇怪。”元子攸不由蹙眉,環顧四周,四野寂寂,又哪裡有太後和小皇帝的人影?
“怎麼?”賀拔嶽見他神色,不由也站直了身子跟着四顧,“太後在這裡?”
“算了,”元子攸見賀拔嶽被自己弄得不安,有幾分過意不去,又料想先前那軍士答應得那樣肯定,總不會真出什麼事,何況此事也不便聲張,便道,“該沒什麼事。”
賀拔嶽雖仍有些狐疑,但也不再追問下去,“那便好……”話講了一半,瞥見又一個向爾朱榮營帳走來的人,不由轉頭仔細看去。
元子攸見他動作,也回頭看去,隻見來者年紀大約有三十歲,步履沉穩端凝,身姿矯然若松。這人生得英武不凡,本是目光湛湛的好模樣,可這時皎潔的月光照耀之下,卻沒來由顯出幾分陰鸷莫測來。
這個人元子攸先前見過,隻知他似乎很得爾朱榮親近,但并不知他是誰。元子攸自然而然地轉回頭以目光詢問賀拔嶽,卻見賀拔嶽臉色很是難看。
那人并未看到他們,竟也不見通報,就進了帳去。
“賀拔将軍?”見那人已進了帳,元子攸輕聲喚賀拔嶽。
“啊,我失儀了。”賀拔嶽回過神來。
“無妨,”元子攸朝營帳的方向一揚頭,“不知剛才是太原王帳下哪位将軍?”
“那人叫高歡,如今……很得太原王信賴。”賀拔嶽卻似乎不願多說,蹙了蹙眉。
原來這便是高歡。元子攸從前聽過高歡的名字,今日得見,覺得他倒是跟想像裡差得不少。
還未來得及多問,賀拔嶽卻突兀道,“陛下,夜已深了,不如……下臣送陛下回去?”
賀拔嶽雖是武将,可素來行止翩翩,何況此言此舉已有了些不敬的意味。元子攸先前聽說過些關于賀拔嶽、高歡不和的傳聞,這時見賀拔嶽神色,自然明白傳言是真。眼看今日本在帳中的賀拔嶽被支開,高歡卻能不經通報入帳,親疏待遇已如此懸殊,料想日後二人間矛盾隻會愈深。
元子攸自然不會點破,當下也不推辭,“那便有勞賀拔将軍了。”
果然一路上賀拔嶽顯得神思不屬憂心忡忡,便是元子攸開口,也隻是寥寥答上一二句,若是元子攸不開口,他更是不發一言,待送得元子攸至帳前,立刻又匆匆告辭離去。
元子攸也不強留。
當夜月色如銀,投在地上一片皎然,元子攸有感于月色之美,也并未立即進帳,反在帳前踱步。
思緒在夜風中逐漸清晰,其間許多蹊跷更清晰浮現,他逐條捋來。先有太後不見蹤影,後有高歡深夜入帳,此外再加一個渾不似平日模樣的賀拔嶽……可是真要說哪處絕對有問題,又一時說不上來,隻是心裡隐約不安。
遠處不知何人在吹胡笳,曲調并不悲切,元子攸合上眼,索性任自己的思緒随着胡笳聲飄遠。
屈指暗算時日,自己識得爾朱榮、賀拔嶽不過月餘,對于同袍日久的爾朱榮與賀拔嶽來說怎麼樣也還算是個外人,他們之間定有許多故事自己不曾知曉,何以盡都以為與自己,與太後有關呢?今夜自己定是多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