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過來,你過來便是。”元子攸道,說着朝身畔圍立的其餘武士一揚下颌,“順便,你讓他們都退開些。”
“這……”那武士猶疑道,“不可……”
“将軍适才不是說,已足夠安全了嗎?”元子攸道,此言一出,那武士隻好朝身後揮了揮手,那些鋼鐵般的機器才緩緩退開了些。
元子攸冷眼瞧着,轉回眸望向面前的武士,那武士有一張端正堅毅的面孔,年紀也不甚大,不過三四十歲年紀,眉目間倒是有一派正氣。這樣的人看上去忠厚,能得人信賴,可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元子攸不敢斷言。
想着,他便壓低聲問道,“敢問将軍名号?”
“小的名喚奚毅,任武衛将軍。”那武士道。
武衛将軍,說大也不算大,可說小也不算小了,那位日前投效了爾朱榮的費穆,從前便是武衛将軍之職,年紀卻已是五十開外了。
“将軍年輕有為,想來必有過人處,”元子攸道,“朕也不與将軍繞圈子,隻問将軍,今日之事,将軍知道多少?”
“小的惶恐,”奚毅惶恐跪下,“小的絕無貳心!”
分明是不打自招,這武衛将軍倒是遠不如想象的來得精明,元子攸仍不露聲色,與之周旋,眼裡卻早觑準了脫身的路子。
冷不防他道,“将軍且看那邊,那是什麼?”
奚毅依言望去,卻是什麼異樣都沒有,待他茫然回過頭來,隻見元子攸已躍下車去,難為他身手好,穿着一身繁冗拖沓的禮服,竟奪下一匹馬來。被他推下的武士重重跌落在塵泥裡,铠甲笨重,一時竟爬不起身,顯得無助而可笑。
奚毅哪有時間理會這廢物般的同僚,驚恐之下伸手,五指箕張,可哪裡還夠得着元子攸?隻得眼睜睜看着元子攸絕塵而去。
元子攸寬袍廣袖,縱馬而去,人與衣與馬俱是華美無雙,風姿該是絕俗。可分明是祭天的吉日,他一身的衮冕,自己怎麼想卻都覺得不過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實……還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偶。
奚毅在後頭窮追,眼前樹木、亂石一樣樣地掠過,他好似都不曾看到一樣,視線裡其他俱是一片模糊,唯有前頭元子攸在風中那衣袂狂舞的身影卻是極清晰。他騎的是自己的愛馬,那馬來自塞外,是他親手馴服,又自小養起的,本是愛如性命,平日裡連一鞭子都舍不得多抽,今日卻像是不要命般揮舞馬鞭,一鞭又一鞭接連不斷,好像不抽斷鞭子,不累死自己和自己座下的馬匹,誓不罷休一般。
究竟為了什麼,害怕元子攸的震怒,爾朱榮的降罪?其實那都無關緊要……
還是,還是因為自己心中那始終抹不去的惶愧?
所幸他及時追上了元子攸,一伸手竟真的就抓住了元子攸的馬缰,他這一舉太過順利,他自己和元子攸都愣了一下。
元子攸所乘的那匹馬猛受到了約束,經不住揚起前蹄,一聲長嘶,馬上元子攸轉睇,目光如電。
“陛下莫要再往前去了,教小的為難,”奚毅勸道,“何況……何況如今隻怕塵埃落定,便是去,也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元子攸喃喃,複又冷笑道,“将軍知道的果然不少。”
奚毅不敢答,卻始終沒有松開握着元子攸馬缰的手。
二人糾纏間,奚毅到底怕手上失了輕重,竟反倒給元子攸摔下馬去,他在地上一滾身,還來不及站起,元子攸已勒轉馬頭,一提馬缰,便要縱馬而去。
奚毅已來不及再攔他,隻得踉跄爬到他馬前,還沒能跪正,元子攸馭馬已向他沖來。奚毅見那馬不曾減緩一分速度,心想元子攸隻怕已起了殺心,自己一條性命又算得什麼,一時隻覺得無力,也不開口做些徒勞無謂的勸說,隻看着那馬愈奔愈近,人與馬恍似一體,在眼前逐漸放大、放大……
他覺得就是下一刻了,便合上了眼睛,心裡湧上一層苦澀滋味,想自己一生任人擺布宰割,什麼少年心氣淩雲壯志啊,都是荒唐可笑,還不隻是如井底蛙望着天上雲一般。但這一刻他又似松了一口氣般渾身輕松,想自己二十多年匆匆碌碌,蠅營狗苟,夾在這個或那個人之間做着違心不快的事……時到今日,終于能得了解脫。
至于身後事……管他呐!
耳邊響起一聲馬嘶,奚毅本不想理會,可武士的本能又讓他睜開了眼,眼見卻是見駿馬揚蹄,一躍而起,正正從自己頭頂越過。
那一瞬時光仿佛被拉得無限之長,仿佛那馬和馬上的少年都停伫在離他頭頂咫尺之遠的空中,他清晰地看見馬身上因風抖動的鬃毛,和馬腹下滴落的汗水,馬上少年因太過用力而青筋畢露的握僵的手,和少年那一雙混合着殺意與哀憫的清冷的眸。
而這一瞬,他自生到死,又自死到生,滿滿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