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有這樣的身手,本不奇怪,隻是爾朱榮與爾朱世隆已喝了太多酒,又被元子攸适才所精心安排的一歌一舞卸去了防備之心,這一當兒,竟似乎全然将是任元子攸宰割的景況。
在場的人俱是大驚失色,誰也沒想到元子攸早起了殺心,他安排了這場筵席,本就是為了效仿當年範增的鴻門宴,而他興許是怕變生肘腋,竟是在座誰都沒有知會。
八百裡、大雪、踏雪狩獵……還有……董太師!
也是奇怪,蕭贊明明适才猶渾渾噩噩,這千鈞一發的時候,腦中卻突然電光般閃過昨晚元子攸跟他講的莫名其妙的不成故事的故事。
原來……這确乎是一個故事,關于元子攸和爾朱榮的故事!
蕭贊本生在南國,更是不掌刀兵許多年,這一當兒身手利落,竟是搶在了元子攸之前,握住了元子攸執劍的手。那已刺出的劍勢不由一頓。
隻這麼一頓,爾朱世隆已拉着醉得近乎人事不知的爾朱榮避到一邊。
元子攸千算萬算,決計沒有算到出手攔阻的人竟是蕭贊,而他竟還真的截住了自己。眼看這一刺不中,已警醒了爾朱世隆,自己再要取爾朱榮的性命,便難上了萬分,一時恨得咬牙切齒,“蕭贊!”說完這兩個字已是心中激蕩,胸口起伏,好一會兒竟說不出下一句話。
蕭贊坦然相對,靜靜地握着他的手,直視着他的雙眸,眼睛裡是說不清是悲憫還是哀憐的光。
元子攸被他眸中的神色所刺激,怔了一怔,好容易才補上一句,“你這算是什麼意思!”
“陛下曾問下臣,漢季董太師為何有廢少帝立陳留之舉,是為揚威立信或排除異己,又或本隻是為匡扶社稷?那時候下臣倉促間隻知以史家論斷而對,後來也曾細想過這個問題,”蕭贊靜靜地道,“但始終不敢下定論。”
“依下臣來看,董太師的初衷……隻能問董太師自己,旁的人百般揣測,竭力抹黑或文飾……都做不得數的。”蕭贊的聲音似乎帶着能蠱惑人心的力量,讓元子攸從激怒中平靜下來,“至于董太師為何終于留了千古罵名……那是後來、也是另一回事了。”
“其實說了那麼多,隻是一句話,下臣擔心陛下會後悔。”他絲毫不避元子攸的眼睛,道破了元子攸心中的事,果如預料的一般感受到元子攸那被他握住的握劍的手不可克制地顫了一下。蕭贊微微垂下眸去,身子更側近元子攸幾分,輕聲,用隻有自己和元子攸能聽見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我隻是怕陛下……會後悔。”話裡諸多歎惋,教元子攸一時失了神,手掌松動,連自己手中的劍被蕭贊取了去都不知曉。
後悔……嗎?還真是沒有把握。
蕭贊說完,并不再理會他,轉身雙手捧着那柄從他手裡取來的劍,向爾朱榮與爾朱世隆站立處走去,爾朱世隆不由警惕地退後了一步。哪知蕭贊隻是站定,道,“陛下說,這是從前尚為長樂王時偶然所得的寶劍,素來珍愛之,想太原王是一時英傑,便請太原王一觀。”
他說完後退一步,躬身雙手高舉過頂奉上長劍。
倒又是出人意料一手筆,竟與元子攸适才那一支劍舞《西洲曲》一般突兀、卻又妙絕。
在場衆人皆斂聲屏息,不知這一出戲該如何收場,這明顯的謊言,爾朱世隆亦在猶疑是該裝作不知不點破接了劍揭過此事,還是索性該撕破臉皮奪了劍以血光結束這場鴻門宴。
憑自己的身手,這柄劍,又有幾成把握殺出這明光殿、這深宮、這洛陽、這無邊夜色?
一片沉寂裡,爾朱世隆猶舉棋不定,卻忽然見有人自他身側伸手,一下就從蕭贊平舉的手中取過了劍。
爾朱榮。
是情理之中,卻又意料之外,誰知爾朱榮深醉,近乎連身邊正在發生什麼都不知道,這時卻又會渾似無事一般取過這柄燙手的劍?
爾朱世隆阻之不及,勸之又不可,隻得眼睜睜看着爾朱榮歪歪斜斜立足不穩仍好整以暇上下打量這劍,甚至拿手指拭過劍鋒,長劍在他掌中又是龍吟綿長不絕。
龍吟聲中,人皆栗然,唯有爾朱榮無知無覺地大笑,“确是好劍!”
他說罷推開試圖伸手攙他的爾朱世隆,又搖搖晃晃、提着劍向元子攸的方向走去,蕭贊原站在他與元子攸之間,剛才在他接劍時退開,這時本該上前阻住他,不知為何,想起他剛才那似乎毫無機心的大笑,腳步頓了一頓,就見爾朱榮已走到了元子攸面前。
那一刻時光仿佛被拉至綿長,似乎連那搖曳的劍光都能被人捕捉分明,爾朱榮邁出的步子也随之變得極慢、極緩,卻又極其沉重,似乎一步步踏在在場人的心坎上。
沒有人知道元子攸那一刻在想什麼,甚至連元子攸自己也說不清,他隻是看着爾朱榮走近、走近,眼中帶着人莫能知的神色。
仿佛所有時序都被打亂,這一生前後因果颠倒混淆,像很許久前的太行山裡,也像不遠時的河陰,像是那人才一箭救了自己性命,又像是那人一聲令下,黃河飄紅,從此天翻地覆,而他再無故人。
是啊,世道、人心……董太師的初衷……又有什麼是能為他所知、琢磨得透的呢?
今後的事……也是今後的事了。
他看着爾朱榮走到自己的面前,橫起劍在彼此之間。滟滟一泓劍光,晃碎了彼此投映在其中的臉。
爾朱榮低頭看着劍身,有一瞬的沉默無言,可當元子攸以為他再不會出聲的時候,卻聽他笑了,開口是再一次一疊聲的稱贊,“好劍、真是好劍!”他說着擡起醉眼,迷離着看向元子攸,十足的醉态,“下臣恭賀陛下得此寶劍!”
他渾似不知危險一般倒轉了劍柄遞向元子攸,動作極為自然,哪怕其時劍尖與他身子,不過一二寸的距離。衆人眼裡隻要接劍時元子攸的手稍一發力……任他爾朱榮一時英傑宰割天下,也得化作開膛破肚一屍首。也不知爾朱榮是真的醉到了這一步,還是他借醉試探、挑釁甚或自找死,又或者是因着别的什麼不為人知的緣故,就笃定了元子攸不會傷他害他?
但是到了此刻,在場無論是與元子攸有舊還是與爾朱榮有仇,人人竟都不想見到血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