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最後總算是得了好結局,但其中坎坷,想想總是讓人為卓文君不值。
不過且不論什麼高攀低就,也不論後來人心易變,但說此曲此辭的情意……蕭贊也沒品出什麼美好來,隻是空空歎了口氣。
王孫公子、明珠千金,說得好聽,誰不是披着一張錦繡的皮?但空有一身在外的華麗,人到底不是鳳與凰,不敵鳳與凰能遨遊九天,恣情任性。而鳳與凰,若失去了遨遊九天的能力,便是連山雀都不如了。
君王如元子攸,帝子如蕭贊,公主如元莒犁,貴女如爾朱英娥……這一曲《鳳求凰》,也不知是不是将他們幾人全囊括了進去。
那階上人白衣如雪,十指如飛,一曲《鳳求凰》彈得隐隐有殺氣,隐隐,卻又更多是歎惋。
蕭贊進宮來時,便看到如此情景。
元子攸曲終按弦,略一擡眼,便看見階下候立的蕭贊,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是三年前初見時候,階上與階下遙遙相見,一人白衣,一人青衫,那時候二人各懷心思,但彼時心思此時回想,隻覺不值一提,又豈能與今日相比?
“丹陽王還是來了。”元子攸道,“是想見朕,還是想見姐姐?”
蕭贊擡眼,階上元子攸眉目如畫,依稀間竟是與元莒犁十足的相似。都是一張秀婉無害的畫皮,若非近身相處過,誰又能知這底下一顆心早已遍染煙塵戾氣?
蕭贊幾度欲開口,終還是隻得一個嗫嚅的“我……”
“那麼朕替丹陽王做決定吧,”元子攸略笑一笑,道,“都說未婚的夫妻見面不祥,今日便不見姐姐了。”
元子攸站起,順手将琴抄在脅下,他披着發,一身寬大的白衣,看上去半點沒有皇帝的樣子,倒像是個身懷絕藝而離群索居的山間高士,他領着蕭贊一路向南走,一路上桐樹郁郁。
二人間一直無言。路過徽音殿外,元子攸忽然停住腳步,“那你可想見秀娘?”
“秀娘怕不願見我。”蕭贊卻沒再拒絕,隻是歎了一口氣,“其實,見了又如何呢?‘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早已是回不去了。”
元子攸沉默了一下,輕聲道,“以後姐姐嫁你,讓秀娘也跟了一同去可好?姐姐與她投緣,我也答應大兄要好好照料她,若始終讓她跟随我留在宮内……隻怕,怕世事多變,我也未見得護得了她。”
“既是世事多變,跟了我,又怎見得我能護得住她呢?”蕭贊歎道,“我自是沒什麼不可,若陛下覺得如此好,那便如此就是。”
兩人三兩句話就定下了秀娘的去留,但心中并未覺得舒泰,畢竟前途未蔔,世事難料,總是蘭因結絮果。大兄是,秀娘是,他元子攸蕭綜,還有元莒犁與爾朱英娥,也未見得能不是。
彼此相對黯然。元子攸歎了口氣,返身便走,蕭贊提步跟上。
元子攸徑直去了馬苑,在門口打了個呼哨,便有馬監牽了禦馬出來,元子攸一手抄着琴,仍是輕而易舉上了馬背,蕭贊尚未回過神來,馬監已牽了另一匹馬至他跟前。
大魏雖人人尚武,民風剽悍,但皇宮内院之中騎馬,又豈是尋常人能為的?
元子攸一回頭,抛下一句,“準你禁宮騎馬,跟上吧。”便自此絕塵而去。
蕭贊搖頭想元子攸真是瘋得可以,但他瘋他的,自己又怎不能瘋自己的?便咬了咬牙,一狠心,也跨上馬去。
二人縱馬,竟一直到了阊阖門下。
阊阖門本是洛陽宮南面的正門,曆來不輕啟,元子攸披着發,一手抱着琴,一手揚着鞭,竟輕易就叫開了宮門。他一回頭看見遲疑不敵的蕭贊,也不多說,伸手就攬過蕭贊的馬缰,挾着蕭贊一同出宮門去了。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國無國法,家無家規。
蕭贊心中叫苦不疊,想,要是孔夫子複從泉下出,必得長歎一句禮崩樂壞,更甚于東周時。
宮門外漢武銅駝寂寂孤立,獨對冷落街巷。夏日的驕陽透過桐樹的枝葉灑落,好像也有一種黃昏的黯淡。蕭贊的目光一路看過那銅馬、銅龍、銅龜,與其後的辟邪、麒麟、天祿,神獸寂然無語,長鎮這古都洛陽。
漢武帝、魏明帝……蕭贊屈指暗數,是經過了幾朝幾代人,風雨曾幾度斑駁了它們的身軀,戰火也曾些許侵損了它們的模樣,教蕭贊心裡生出盛衰興亡無常的悲涼,向西遙望,不見長安,那留在霸城的金銅仙人是不是仍在默默飲泣?
元子攸卻顯然無他這這幽古之思,隻拐着他往那渺無人煙的城西去。
一路斷壁殘垣阻礙了馬蹄,若非還有那殘破的酒招迎風,蕭贊幾認不出這是從前喧豗熱鬧的延酤裡。
劉白堕酒肆前的木牌依舊,隻是已污穢破舊,其上“春醪”二字已殘損不忍看,這昔日洛陽最興隆的酒肆,如今也是落得門庭冷落。
“我的堂叔遠走南梁,我的堂兄起兵反我,”君臣二人在酒肆門口下馬,元子攸俯身去撫那“春醪”二字,好一會兒,忽然歎道,“沒想……劉老卻當真不曾棄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