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劉老的酒肆裡早已沒有了說書的先生,就是原先那幾個店夥,也或走或死散了個幹淨,裡頭冷冷清清,竟是一個閑客都不曾有。
元子攸在垆前以拳叩甕喚了數聲,劉白堕方應聲出來。在元子攸的記憶裡,劉白堕一直是個臉色紅潤的中年人,雖然身形略有些佝偻,但萬不是如今衰老的模樣,眼見得劉白堕顫顫巍巍彎腰,去替元子攸打酒,又顫巍巍替元子攸斟入壺中,手抖間不少酒液濺落在垆在地。
春醪佳釀,縱是劉白堕要價不高,但見那酒液清洌潑灑在外,卻也平白教人可惜。元子攸默默看着,待劉白堕收拾好了一切,忽然問,“劉老可還認得我?”
曆經動亂,劉白堕已是老眼昏花,竭力定睛看了元子攸許久,終是搖了搖頭。
元子攸微有自嘲地一笑,“我年幼的時候,總愛來劉老這吃牡丹餅的。可自從……”話音一頓,又長歎一聲,“不過,到底也好些年不曾來了。”
多久呢,其實也不過二三年吧……他初為長樂王的時候,還有閑心來這裡聽書喝酒,與朋友、與兄弟縱談天下事,笑說王侯有名無實,洛陽朝不保夕……
從前的日子,真是荒唐而恣意。
一語成谶嗎,王侯有名無實,洛陽朝不保夕……這二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竟教一切都易了模樣。
元子攸并未多留,隻将酒壺系在腰間,又出門跨上他的馬去。
洛陽啊,終究不再是從前那個繁華的洛陽。
他本拟是往北邙山去的,中途走到了從前自己王府所在的巷子,略頓了頓,下得馬來,牽着馬慢慢走了進去。
長樂王府的牌匾早已摘下,巷中無人,元子攸步子越來越慢,終于在門前停步,“還記得嗎,兩年以前,我邀你來這作第一個客人。”說着,唇角微微帶了些笑意,“那一夜,也是從宮門口,去了劉老那,再來的這裡。”
“我怎能忘……”
仿佛塵封的記憶打開,元子攸倏忽好似回到了兩年多前,不過是與朋友交,薄醉歸來,門内還有秀娘等着唱那一阕《聽鐘鳴》。雖是沉郁的歌,但那時,到底不能将他滿心都染透哀傷。
長樂長樂,其實那時……他到底還是有快樂的。
元子攸的手恰觸上門扉,近鄉情怯般,停頓了很久,終于還是收回手去,“罷了……”
既是要去北邙,便還是不要橫生枝節為好。他怕他無法面對王府内舊陳列,觸景傷情,腰中那壺酒,怕就不足夠祭奠故人了。
行行重行行,一路上北邙。
“說來可笑,我來看望大兄,總愛拖上你。”元子攸倚着墓碑,就好像是與元子直并肩同坐,“好像我一個人,就不知該如何面對大兄一樣。”
他囑托蕭贊撫琴,蕭贊正坐在墓前,他的對面,低頭細心調着音調。
“你看,就是兄弟們都去了,也沒能跟大兄葬在一起,”元子攸伸手撫着墓碑上的細塵,道,“我想大兄總是寂寞的。我少年時全不懂他,不懂他眉間突然的黯然,不懂他眼裡總有的落寞,我從不知大兄想要的是什麼……不過,你當算他半個知己。”
“所以……今日别再彈《悲落葉》或者《聽鐘鳴》,也别再彈什麼《薤露》、《蒿裡》,不如彈《高山流水》。”
琴聲裡元子攸解下腰中的酒,滿酹三樽。
“爾朱榮那日上表,請我追封了哥哥與子正,”元子攸歎道,“不知他還記不記得,他有這麼一個舊識,我還有這麼一個大兄。”
“四年了……”元子攸伸手去觸那墓碑上的字,“如今我既為帝,總要為大兄再做些什麼的……”
但他說完又不再言語,蕭贊将那一曲《高山流水》彈畢,低眉按弦。在這未曾逢面的人的墓前,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陳留。”元子攸忽然道,“陳留可好?”
他原是說這封地。
陳留?陳留有什麼好?蕭贊無聲歎了口氣。劉協,或是曹奂,雖然都得善終,但一生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雖有稱帝機緣,卻終落得亡國之君壞名,又有什麼好的?也不知元子攸到底想的什麼,天下郡縣何其多,非選這一陳留。
也罷,又有什麼關系呢。畢竟,長樂……又可見得能長樂?
“今日實有一事拜托。”元子攸正色,“數月前先帝崩後,洛陽流言遍地,當時我兄弟三人皆以為前途難料,我兄曾将我幾位侄兒都秘送往荥陽,如今我想接他們回來。”
他歎了口氣,“其實本該待塵埃落定方行此事,但想我兄弟俱已亡故,我實在不放心他們的血脈流落他鄉。我如今疲于應付宮中事,順兒年幼,況也抽不開身,此事便請殿下為我為之,不知可行否?”
“我……”蕭贊苦笑一聲,他不過南梁叛國的帝子,來大魏不過數個年頭,又認識幾多人,有什麼能力去做這事?但他卻道,“自當竭盡全力。”
元子攸躬身一拜,“那麼我替哥哥,替子正,謝過殿下。”
站起身來回頭望,北邙山上墳比樹多。驕陽毒辣,照耀得元子攸的臉仿佛透明。
“新墳遍立,我又怎忍心一一去看。”元子攸歎道。
話雖如此,他還不是一一去看,一一去祭。他腰中的酒早已空了,無酒可酹,到得後來,便隻有癡癡望着一塊又一塊墓碑。
“今日酷暑,”蕭贊勸道,“陛下宜早歸。”
山上杜鵑聲聲不歇,亦勸言“不如歸去”。
“也罷,”元子攸歎,“那便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