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流,婚期轉瞬即至。
“今日那太原王的女兒便要入宮來了。”明光殿裡,何順兒一邊為元子攸束發,一邊道。
銅鏡裡映出元子攸眉眼冷隽,他順着何順兒的力道仰了仰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何順兒也不知說什麼,隻喃喃了一句,“這日子過得可真快……”
當真是快。這些日子,元子攸好像還未從失去親友的不可置信與對爾朱榮的舉棋不定中抽出身來,便要娶他的女兒為皇後了。朝堂上聖旨一道連着一道,大刀闊斧般,好像拟有什麼大作為,但其實,無一道與自己相關。
想來一生似夢,他小時候隻盼着一生無為渾噩而過,今日當真是難有作為渾渾噩噩。乍看好像是自己的夢想,卻全不是一回事。
梳罷了頭,便待穿衣。
何順兒取來那吉服,那吉服華貴,何順兒捧着都小心翼翼的,感覺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寶,待展開後更好似滿室生輝。
何順兒一個月内再次見到這衣衫,還是為之驚歎,深吸了口氣,方才開始為元子攸穿戴。
元子攸并不催促,待何順兒準備好了,便張開雙臂。他身形颀長挺拔,本是翩翩兒郎風姿出衆,縫人也到底是個手藝好的,一件吉服做得無可指摘。強褪去平素着白衣時那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頹喪氣,刻意去堆疊那君王氣象,隻可惜榮光照不到無心之人……偏偏怎樣修飾,那少年帝王的臉上總沒有一絲喜氣,那吉服華美,更襯得他的臉蒼白,他被簇擁在那件與他周身氣息都不符的吉服裡,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毫無人氣的木偶。
何順兒的手細細撫弄過吉服光滑的面料,與其上精細的龍紋刺繡。他作為這麼一個不通曉世事的童子,也已看得明白,其實這吉服已做得足夠好了,不合時宜的僅僅是元子攸本身,或是這場突兀的聯姻而已。
至此,已近穿戴完畢。何順兒折身去取那最後的衣帶,将之貼合在元子攸腰身。但元子攸好像比試衣那日更瘦了,腰帶大了一指,何順兒幾次重系不成,忽然就哽咽了。
“怎麼了?”元子攸先前一直像個偶人般漠然地平時前方,像是不會動一般,這時低下頭來,問。
“主子……”何順兒抽噎了一下,抓着衣帶的手都有些顫抖,“怎麼又瘦了……”
元子攸啞然,隔了一刻,伸手去撫摸何順兒的臉,替他拭去了眼角那滴淚,溫聲笑道,“瘦點有什麼?過兩日,獵場上多打點野味回來,吩咐廚子多燒幾頓好的,不也就胖回來了嗎?”
何順兒明知元子攸說的是玩笑話,卻也稍稍寬了心,搖頭道,“主子又唬人了。”
殿阙外禮樂聲已起,七月初七,人間乞巧。
七夕,多麼諷刺。
元子攸踏出殿外,有人盛裝向他走來。珠翠滿頭,看不清面貌,依稀是身段窈窕,年華正好。
毫無征兆地,元子攸心中一動。
二人遙相對着行完冊後禮,那女子朝他盈盈拜禮。元子攸在人群中看見爾朱榮的臉,白皙、俊朗,卓爾不凡鶴立雞群,隻那抿住了的唇到底還是顯露出這一世枭雄此刻些微的緊張。他緊張些什麼呢?是自己的前程,又或是自己的女兒?
元子攸心中索然,隻看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那女子已離他很近了。
時空仿佛寂靜,那喧天的禮樂聲也好像被摒棄在耳外,元子攸終于看清了他妻子的臉。這一刻,他忽然抑止不住地想要大笑。
造化造化,總以為已識盡了你的詭谲,卻不想,我還是棋差數着。你玩弄我,仍于股掌。
爾朱英娥……原來,竟是她!
北宮外廊柱後、永甯寺寮房側,還有夢中塞外原野上……幾個身影漸漸都與那眼前豔麗少女重疊。依舊是上挑鳳眸斜飛長眉,鼻挺唇薄,穿着那一身華衣,也掩不住那一身的冷意。
想我定是色令智昏,隻驚豔于這少女萬中無一的冷豔與不馴,卻不曾深想。北宮外,永甯寺,元诩……早該想到,早該想到!
這樣的人物,不是爾朱榮的女兒,又會是誰!
那日躺在桐花台上,不是還在腦中描摹,自己所欽慕的人的模樣?想起這夢中的少女,隻是無限的向往與感慨,隻願遠之。我一人深陷泥淖足矣,又為什麼要去污别人不惹俗塵無瑕無垢?
但到底,這樣的女子,還是被自己娶作妻子了。如那日設想,自己是該珍之愛之、恨之憂懼之,還是從一開始便該避之冷遇之?
萬千念想萦回。到最終,他隻是看着爾朱英娥走近,什麼都沒做,連臉上的神色都一分未改。
夜色悄然而至。
晚宴擺開,君臣相對,放眼俱是爾朱一黨,也不知這算是國宴還是家宴。
元子攸與那爾朱英娥象征性地飲過一杯後便各管各坐着,看席中熱鬧一片。爾朱榮為賀喜的部下簇擁,頻頻舉盞,白皙的面皮上染了些薄紅,更是多添了幾分俊朗,幾分豪氣,若非知他昔日河陰行徑,教誰見了,怕都身不由己有幾分傾心。
滿座似乎都在笑,一張張面皮或美或醜各不相同,但那笑好像都是一樣的,刻印在面皮上的,笑裡是谄谀,是譏嘲,是小人得志,是虛情假意,看得人胃裡翻江倒海。有那麼一瞬間,元子攸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司裡,面前牛鬼蛇神,群魔亂舞一般。他有一絲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