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陛下帶下臣來這長秋寺,下臣還說戎馬倥偬,相見難期,不想,竟這樣快能再得見陛下。”賀拔嶽道。
胡笳聲裡思悠悠,二人相識不過半載,可每一次見,都是一次天翻地覆。天子崩、公卿亡、逆賊死……下一回不知又當賠上誰人的性命?
那廂賀拔嶽兀自不覺他心頭的感慨,笑道,“長秋寺外真多異人,從前我尚是太學生的時候,得閑也與三五夥伴來此地遊蕩……倏忽,已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他懷想着從前,忽然也感慨起來,“以當日洛陽的繁華富庶,誰能料想得到,不過短短數載,洛陽竟會變成今日的樣子?”
“當日的大魏正鼎盛時,将軍正當年少,可有什麼志願嗎?”元子攸忽然問。
賀拔嶽聞言笑了,“哪有什麼志願啊。那個時候,隻以為往後的日子都是一樣,就隻想着能和父親,和兩位兄長一起能就這樣平淡地過完一生就好了。”
元子攸沉默了好一陣子,卻問,“賀拔允、賀拔勝将軍可好?”
“陛下挂心,兄長們都好。”雖愣了一愣,賀拔嶽很快颔首答道。
元子攸凝望着賀拔嶽的面龐,“塞外勞苦,将軍到底清減了。”
“是嗎,”賀拔嶽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下臣倒不覺得有什麼。”
“比起洛陽,也許将軍還是更喜歡塞外吧……”胡笳聲漸歇,千言萬語,也好似這胡笳聲一般缭繞心頭,開口卻什麼也不能言說。他與賀拔嶽,就算同穿着一身白衣,同站在這洛陽城門下,同聽着一支胡笳曲,卻終究是不一樣的人。有些話他憑着一時的意氣不計後果地問出口,有些話他分明想問,心中計較演練了千百回,到頭來還是咽回了肚中。賀拔嶽不知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麼陛下呢?”賀拔嶽卻突兀問,“陛下年少時候,平生的志願又是什麼?”
“平生的志願啊……”元子攸笑一笑,“我不比将軍,小的時候,沒見過什麼世面,隻知道洛陽、永甯寺、太極殿,當然還有母親、兄長、幼弟。”他往西陽門外步去,“我隻希望洛陽内的一切永恒不變,而我卻能一人一騎,再無牽絆,恣意漂流,去縱覽塞外的風光,”他在灑滿身的夕陽裡回過頭來,笑道,“少年心事多半是要落空的。将軍瞧,事到如今,我卻是……從此困頓這洛陽宮,再不得自由了。”
賀拔嶽隻有苦笑,“陛下的話,這樣教人難接。”
“我說這些,并非要将軍難堪,”元子攸道,“後來的一切,本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誰的。”他轉而笑道,“今日相逢,便是有緣,将軍難在京師,不如我請将軍喝一杯酒如何?”
二人聯袂入宮,暮色更沉,昏昏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所。
洛陽宮裡四下齊整,唯獨北宮寥落。元子攸命何順兒鋪上羊氈,點上炬火,幕天席地朔風蕭瑟,也終于有了一份曠野裡無牽無伴的恣肆來。隻是白玉雕欄橫亘在側,提醒着二人這終歸不過是強行臆造出來的一場幻夢。
狼肉自然是再不可得,連那粗粝狂烈的酒也不可複刻,便将将拿那三十餘年的鶴觞酒聊作慰藉。不知昔年孝文皇帝因何存下的這酒,今日卻便宜了自己與賀拔嶽,此中變故,大抵……也是他決不能料想得到的吧。
“将軍有沒有在年少的時候留過這樣的紀念,比如埋下一壇酒,三十年後再掘出?三十年後若故人尚在,自然是絕妙,若故人不在,睹物思人,三十年的陳酒換一場宿醉,又如何不好?”
“也許,有吧。隻是更可能的,是早早遺忘,就算掘出那壇酒,也不記得當初是因何而留的了。歲月輕忽,哪裡需要三十年,三年就足以忘卻初衷。”
“那麼我今日便與将軍立一個約定,隻可惜我不會釀酒——就将這半壇未盡的酒埋于此地,三年以後,若你我尚在,再來此地品論初衷如何?”
賀拔嶽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