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所有人視線齊刷刷地飛向上方。
而這位“救世主”,這位“外來者”,正站在凍土砌成的矮牆上,逆着光,眼神晦暗不明地掃視着他們。
主教看到她的臉條件反射般地目光顫抖了一下。
夜裡沒有那麼清楚。确實是兩張一模一樣的臉,讓他在乍一看中産生恐懼。但認真看時,又會覺得這隻是個路過此地的野孩子。
隻見她在衆目睽睽之中跳下來,一路向他們走去。
幾個執事立刻跳到了主教的面前,手忙腳亂地擺出防禦的姿勢。其他的村民中有人看着看着就開始膝蓋往地上貼,得靠邊上的人扶着。
然後所有人就這麼看着她被一個煙鬼從後面推了一把,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地上。
“好疼啊。”安德毫無波瀾地說。
而那個煙鬼反而驚魂未定地喘着氣,仿佛手被烙鐵給燙了。
主教反應過來,朝着身邊的兩個教堂的人看去。他們立刻就走上來,握着木棍的手背青筋凸起,在心裡迅速地回想應該如何鬥毆的一招一式。
一個人湊上來控制住她,另一個人想用棍子纏住她的咽喉。
沒人發現的時候安德歎了口氣,然後主動往後靠了一點,因為執事那根棍子出手就是歪的。
棍子鎖上來的時候,她弓起腰背微微側身,隻是這一個位置的細微變化,就悄悄地卸掉了百分之五十他們天生的力量優勢。
“我想和您談談,請您喝點茶水。”主教居高臨下地走了過來,在她面前蹲下。
“好啊,能去你家談嗎?”安德朝着第一教堂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在安德的角度,她剛好可以看見人群裡的江上。
但他不清楚她在藏着掖着演戲,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不知所措。
安德察覺他想過來,剛要提醒他别動。
主教蹲在安德面前,想起了旁邊還有斯特拉霍夫一條狗,于是朝着一個熊皮帽子點頭。
那個壯得像熊一樣的家夥立刻沖上去罵罵咧咧地給了江上一棍子,擊打在後背上,又猛地反折住他的手臂。最後将他如拱橋般壓下,緊貼地面。
安德有點無語,她打算單槍匹馬殺進第一教堂,肯定不能多帶人,秘密讓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她需要很快地想一個辦法。
望着主教挂在心口前禱告用的項鍊,那些栩栩如生的畫像突然出現在了她腦海中,以及那無數隔着距離與她對視的綠色眼睛,統統都浮現在眼前。
“基裡爾,你是我所揀選的,”安德突然壓低聲音,“我不喜歡你這樣。”
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主教猛地對視上這一雙清灰色的眼睛。
他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凝視。
她臉上帶着一絲失望,就像一位長輩因為子孫的任性而感到遺憾。霜寒覆蓋大地,又像君主俯瞰着她的臣民。
他如墜冰窟,卻鼻尖滲出汗。
日日夜夜,他所面對的文德爾的大小壁畫,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神聖靈感與工藝結合的傑作。那上面就畫着安德利亞斯霜凍般的眼睛,在永恒的凍土之上燃燒着不滅的冷焰。
他回想起從孩童之年就漫步在它們之間,從粗布舊衣走到主教長袍。曾經一度,他隻能聽見衣料下朝聖腳步的輕響,以及胸腔裡狂熱信仰的跳動。
這裡年複一年的凋敝與寒冷,他回憶起遭受審判的一生。那些繪制在穹頂之上的面容,垂下滿含憐憫的目光,穿透一切,注視着人類的罪孽與苦難。
幾乎是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又變回了一個兒童,那個受到了神聖感召的兒童。
如今已然年老的主教脫力跪坐在地上。
等到他再回過神的時候,一切都消失了。
面前這個年輕女孩又恢複了被棍子制服的姿态,坐等着被請去喝茶。更像一個自暴自棄的小流氓。
主教失神,無力地揮揮手,站起來沉默地轉過身。
被摁在地上的黑發年輕人被放開。
圍觀的人漸漸散開,有的人開始着急往家趕,看看家裡有沒有人消失。
隻有江上安靜地躺在灰塵裡,沒有人要來管他。他是習慣的,在老阿列克謝家裡,他就是在這種被無視的環境裡長到成年的。
現在連老阿列克謝都被那個看不見的幽靈吃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不應該帶着菜再回到那個家裡去。
他的胳膊脫臼了,硬是一聲沒吭。不過拿菜可能有點困難了。
他半張臉被粗粝的地面劃出細小的傷痕,看着第一教堂的那群人揚長而去,而安德像隻被狗熊提起的雞崽。
雞崽被提起前還跟他點了點頭,比了個“回家去”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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