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無措之際,一個清澈得如同山澗泉水、又帶着磁性低音的聲音,穿透了這片嘈雜的聲浪,精準地落在她耳畔:“同學,你是要去深川大學嗎?”
琴遠帶着幾分惶惑回頭。逆光中,一個穿着煙灰色質感極佳的棉質T恤、米白色休閑短褲的身影映入眼簾。他正摘下一邊的白色耳機,動作帶着一種不經意的優雅。陽光跳躍在他細碎的、微遮額頭的劉海上,勾勒出俊朗的側臉線條。他望過來的眼神裡帶着關切的暖意,嘴角揚起的微笑,仿佛揉碎了整個清晨的陽光。
在琴遠的感知裡,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周遭的一切——喧嚣的人聲、刺鼻的尾氣、混亂的場景——瞬間虛化、褪色,如同老電影的背景闆。隻有他,被一道無形的聚光燈精準地打亮,成為這個混沌世界裡唯一清晰的存在。
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帥氣得近乎耀眼的男生,絕非心懷叵測之人。他身上有一種罕見的、未經世故污染的純淨感,如同未被工業污染的雪山融水:“嗯,我是大一新生,正要去深川大學報到。”
“太巧了,”他笑容加深,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也是深大這屆的新生。”
“嗯……”琴遠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前天就到了,剛送我爸上了回程的火車。同學,你是剛到深川的吧?”
“嗯,剛下車。出站後找了一大圈,沒看到學校的迎新點……”她的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沒關系,”他的聲音溫和而可靠,“我帶你去坐車,就坐358路,終點站就是校本部。正好我也要回學校。”
“嗯,好的,謝謝你。”她輕輕點頭。
“舉手之勞,同學就該互相照應嘛。我看你這包挺沉的,我來背。”他語氣自然,帶着不容拒絕的體貼。
“不用了,我自己……”琴遠的話音未落,他已經不由分說地、動作輕柔卻堅定地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負,輕松地背在了自己寬闊的肩上。
跟着他穿過混亂的人流,登上那輛停靠在指定車位的358路巴士。疲憊如潮水般湧來,琴遠在颠簸的車廂裡很快沉入夢鄉。在光怪陸離的夢境碎片裡,不斷閃回的,是那張帶着陽光味道的純淨笑臉,和他摘下耳機時那驚心動魄的一瞥……
或許是少女的矜持,或許是少年那一刻的緊張。那次猝不及防的邂逅,他們竟都忘了交換彼此最重要的代号——姓名。最終隻留下了一句輕飄飄的“謝謝”和一句同樣輕飄飄的“不客氣”,像兩顆被随意抛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微瀾,然後沉入水底,等待着被命運再次打撈。
五天後,深川大學校本部運動場。2012級新生開學典禮暨軍訓動員大會。
無論小學、中學還是大學,此類典禮的流程都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一樣刻闆。數千名青澀的面孔,按學院、班級被整齊地碼放在觀禮台前的水泥地上,像等待檢閱的、穿着統一迷彩服的盆栽。主席台上鋪着猩紅的桌布,話筒兩旁點綴着塑料感十足的絹花。校長、書記、教師代表輪番登場,發表着冗長而空洞的緻辭,如同催眠的咒語。台下的學生們,交頭接耳者有之,神遊天外者有之,昏昏欲睡者更是數不勝數。
在琴遠的認知裡,若是在高中,此刻班主任早已橫眉怒目地沖下來維持秩序。然而大學,是自由的荒原。這裡沒有耳提面命,沒有厲聲呵斥,隻有學生輔導員或學生會幹部偶爾投來的、帶着敷衍意味的提醒眼神,或一句輕飄飄的:“同學,注意紀律。”
琴遠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翻看着自己剛拍的校園風景照。就在這時,全場毫無預兆地爆發出海嘯般的掌聲!她愕然擡頭,隻見一個身姿挺拔、氣質卓然的男生,正自信從容地踏上主席台的台階。他,是作為新生代表發言的大一新生。
琴遠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穿着簡單卻耀眼的白T恤(領口和袖口有精緻的暗紋)和黑色修身短褲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五天前在火車站幫她解圍的、那個陽光般的少年!
“尊敬的各位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我是深川大學計算機與軟件學院2012級新生,李莫問。非常榮幸能站在這裡,作為新生代表發言……”
台上的莫問,面對五千師生,侃侃而談,聲音清朗,目光堅定,描繪着他對未來的宏偉藍圖和對大學生活的無限憧憬。台下的琴遠,仰望着那個光芒四射的身影,胸腔裡的心髒卻像裝了一隻失控的鼓,瘋狂地撞擊着肋骨,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響。
那一天,琴遠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李莫問。一個注定在她生命裡刻下深深印記的名字。
然而,此後的時光裡,這個名字的主人,卻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杳無音訊……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陽春三月。梧桐山森林公園裡,草木初萌,空氣中彌漫着泥土和新生枝葉的芬芳。
深大學生會組織新晉的大一幹事們,在這裡舉行一年一度的義務植樹活動。對于象牙塔裡的學子而言,學生會,是他們踏入真實社會前,所能接觸到的第一個、帶着權力光環的“微型王國”。
這個王國,以其特有的方式,掌控着大一新生們除課堂之外幾乎全部的校園生态:
學習部,手握“學風”的權杖。遲到早退、自習考勤、補考重修……一切與“學”字沾邊的生殺予奪,皆由其定奪。
組織部,是思想的牧羊人。組織非活動,而是學習——學習黨政方針,組織團課團日。所有佩戴團徽的靈魂,皆在其麾下。
文娛部,掌管着校園的聲色犬馬。歌唱、舞蹈、演講、書畫、攝影、文學……所有被校方認可或學生追捧的文藝彙演、比賽、聯誼,皆在其斑斓的舞台上輪番上演。
宣傳部,是喉舌與畫筆。本質上是學生會的粉飾匠,終日埋首于黑闆報和宣傳海報的方寸之地,以及圍繞這些方寸之地展開的、永無止境的評比。
體育、外聯、衛生、勤工儉學、女生部……它們如同帝國的一個個行省,分别管轄着運動場上的熱血、社會交往的門面、校園環境的體面、勤工儉學的生計以及女生世界的隐秘角落……
踏入這個“特權”機構,不僅能淬煉所謂的組織協調、待人接物、解決問題的“能力”,更能優先獲得社會實踐的金鑰匙,迅速提升自己在這座半封閉象牙塔裡的“階級地位”。
琴遠當時,正是抱着這份心思。
無數大一新生,亦是如此。在他們青澀的眼中,真正值得仰望的偶像,或許并非校長教授,而是那些行走在校園裡、自帶光環的學生會主席、副主席們。
他們所到之處,學弟們曲意逢迎,學妹們目光灼灼……
那份神氣,那份威風,那份睥睨衆生的驕矜……俨然是這方小小天地裡的無冕之王。
憑借出色的器樂特長,琴遠在大一上學期,如願跻身深大學生會文娛部,成為了一名新晉幹事。
這次植樹活動,琴遠被分到了一個由來自不同學院的八名同學組成的小組。她擔任副組長。而組長,那個名字被念出來時讓琴遠心跳漏掉一拍的名字——正是李莫問。
學生會負責人宣讀完分組名單,各組便分頭領取樹苗和工具,開始完成各自的“綠色使命”。
“你好,我是學生會組織部新幹事,李莫問。”莫問率先伸出手,目光坦蕩地看向副組長琴遠,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琴遠感覺自己的指尖有些發麻,強作鎮定地回應:“你好,我是文娛部新幹事,孫琴遠。”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莫問的眉頭微微蹙起,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是啊,”琴遠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你還記得大一剛開學的時候嗎?在火車站……”
“哦——!”莫問眼中瞬間迸發出驚喜的光彩,仿佛塵封的記憶被瞬間點亮,“是你!剛下火車,後來我送你去學校……”其實,從那一天起,他也從未停止過在深大茫茫人海中搜尋那個如驚鴻般掠過的身影。
“琴遠……你是哪個學院的?”
“經濟學院。你呢?”
“怪不得!”莫問恍然大悟,語氣帶着一絲宿命的感慨,“我們不在一個校區,我在北校區,計算機與軟件學院。”
“是啊,”琴遠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後知後覺的怅惘,“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今天,終于知道你的名字了,”莫問凝視着她,目光專注而柔和,“琴遠……這名字真好聽,像一首詩。”……
隔閡瞬間消融,兩人仿佛失散多年的故友,很快變得無話不談。
植樹,是體力與技巧的雙重考驗。扒土挖坑,考驗臂力;搬運樹苗,需要協作;填土施肥,講究分寸;培土澆水,關乎生死。坑的深淺、土壤的松緊、水分的多少,都直接決定了這些小生命能否在這片土地上存活下去。
他們小組的任務是栽種四棵香樟和一株銀杏。不幸的是,組内八人,僅有莫問一名男生。于是,所有的重擔——挖坑的辛勞,施肥的髒污——便理所當然地落在了他寬闊的肩上。
約莫一個小時,在莫問的帶領下,五個深約半米、直徑半米的樹坑已然成型。他俯下身,細緻地清理掉坑邊每一根雜草。接着,小心翼翼地托起樹苗,放入坑中。
“放的時候要輕,别傷了根,”莫問一邊示範,一邊講解,聲音沉穩而清晰,“土要一層層填,踩實。底肥現在放,澆透定根水……”他不僅承擔了最繁重的勞動,還将野外生存的知識傾囊相授,那專注而博學的模樣,讓一旁的琴遠心湖裡泛起層層漣漪。
活動臨近尾聲,莫問和琴遠心有靈犀地,額外栽下了一棵小小的香樟樹苗。
為了賦予這棵小樹特殊的意義。琴遠解下自己發間那根帶着體溫的胭脂紅色頭繩,輕柔地在樹冠處系了一個精巧的蝴蝶結。莫問則掏出一把随身攜帶的小刀,在樹幹向陽的一面,鄭重地刻下了兩個名字——李莫問&孫琴遠。
那天傍晚,莫問和琴遠并肩站在梧桐山的最高處。夕陽将整座城市鍍上了一層濃烈的金紅。腳下,是望不到邊際的、由鋼筋水泥構築的龐大森林,一直蔓延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海平線。海天相接處,落日熔金,将海水染成一片燃燒的赤金。莫問忽然伸出有力的手臂,将琴遠緊緊擁入懷中,面朝着那壯闊無邊的海天,用盡全身力氣呼喊:
“我不想說那些虛無缥缈的山盟海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一生,你就是我夢裡反複描摹的那個人!無論這世界有多少斑斓的色彩,在我心中,最美的風景,永遠隻有你孫琴遠!”
他猛地指向山下那片被夕陽點燃的鋼鐵森林,聲音帶着金石般的铿锵:
“五年!給我五年時間!我要讓這座城市某一棟摩天大樓的房産證上,并肩刻下——李莫問!和!孫琴遠!的名字!”
……
那晚,在日記本暈黃的燈光下,琴遠用一首染着淡淡離愁的七言絕句,封存了那一刻心潮澎湃又略帶憂傷的悸動:
來時相迎别相思,
今日相見已相識。
一曲離愁猶未盡,
伴君談笑應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