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需求文檔上。“黑金”兩個字,像兩根冰冷的鋼針,紮在他的視網膜上。他幾乎能想象出韓離坐在某個金碧輝煌的私人會所裡,漫不經心地提出這個要求時的神情——那種掌控一切、将他人命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神情。為了琴遠……這個念頭像淬毒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心髒,帶來窒息般的痛楚,卻也榨取出更強烈的、近乎偏執的狠勁。他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
“還有,”莫問的聲音更沉了幾分,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冷硬,“方宏斌給了一個‘建議’開發周期。兩個月。從設計到上線測試。”
“兩個月?!”陳小波第一個吼出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他當我們是八爪魚還是神仙?光是那個‘黑金’模塊的底層架構和安全測試,沒三個月都懸!更别說飛成的設計疊代和前端實現了!這老狗擺明了刁難!”
曹飛成轉動壓感筆的手指停住了,眉頭緊鎖:“兩個月……除非壓縮設計評審和用戶測試環節,但這等于在賭,賭第一版就能戳中那幫挑剔鬼的□□。風險很大。”他的語氣裡充滿了不贊同。
吳理更是吓得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不行啊…問哥…代碼…安全…要…要時間…測試…覆蓋…兩個月…肯定…肯定有漏洞…”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服務器被攻破、數據洩露的可怕場景,整個人都開始微微發抖。
莫問的目光緩緩掃過兄弟們或憤怒、或憂慮、或驚恐的臉。他何嘗不知道這是刁難?方宏斌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又浮現在眼前,那眼神分明在說:“小子,簽了字,就得按我的規矩玩。玩不起?那就滾!”韓離的身影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在這份苛刻的期限之上。他胸口堵得發慌,琴遠坐在韓離跑車裡的畫面再次狠狠刺痛了他。
“沒有退路。”莫問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帶着一種斬斷所有猶豫的決絕。他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是幾個深深的指甲印,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了細微的血絲,他卻渾然不覺。“兩個月,就兩個月。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他擡起頭,眼中那點痛苦被一種近乎燃燒的狠厲所取代,像困獸最後的搏殺,“波哥,你重新排項目計劃,所有功能點砍到最核心,并行推進,極限壓縮。飛成,設計稿隻出核心流程和高保真,細節邊做邊補。老幺,”他看向最膽小的吳理,眼神帶着不容置疑的壓力和一絲托付,“我知道你怕,但安全是我們的命門。我需要你拿出你全部的天賦,寫出最堅固的代碼,測試……我們陪你一起熬,用最短的時間,做最極限的覆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異常幽深,一字一句地說道:“記住,我們不是為方宏斌,更不是為韓離打工。我們是在用他們的錢,他們的資源,打造我們自己的武器。這把刀磨得越鋒利,将來捅回去的時候,才越緻命。”
空氣仿佛凝固了。陳小波臉上的怒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的戰意,他重重地“嗯”了一聲。曹飛成轉動壓感筆的手指重新動了起來,速度更快,眼神也變得更加專注銳利,那點疏離被一種投入戰鬥的冷冽取代。吳理雖然臉色依舊蒼白,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用力地點了點頭,重新将顫抖的手指放回鍵盤上,開始瘋狂地敲擊起來,屏幕上的代碼瀑布流般傾瀉而下。
“好。”莫問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份冰冷的需求文檔上,手指在鍵盤上敲下第一個指令。宿舍裡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吳理急促的鍵盤敲擊聲、曹飛成壓感筆劃過數位屏的細微摩擦聲,以及一種無聲的、壓抑到極緻卻又即将噴薄而出的力量,在四個年輕的身體裡奔湧。
深川的夜,終于滑向最深的淵薮。窗外那些永不疲倦的霓虹,光芒似乎也被濃稠的黑暗吸走了幾分銳氣,變得朦胧而疲憊。503宿舍裡,頂燈早已熄滅,隻餘下三塊電腦屏幕散發出的幽冷光源,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島,倔強地抵抗着吞噬一切的困倦。
吳理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深陷在電腦椅中,隻有指尖在鍵盤上以非人的速度高頻敲擊,發出密集如驟雨般的噼啪聲。屏幕上是飛速滾動的、令人眼花缭亂的代碼流和不斷彈出的調試信息窗口。他瘦小的身體緊繃着,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烏青,嘴唇因缺水而幹裂起皮,臉色在屏幕藍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病态的慘白。長時間的極限壓榨,讓他脆弱的神經如同繃到極限的琴弦,每一次編譯錯誤的提示音響起,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的太陽穴,讓他瘦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一陣陣抽動。
“唔…”一聲壓抑的、帶着痛楚的悶哼突然從吳理喉嚨裡擠出。他猛地擡手捂住了胃部,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額頭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敲擊鍵盤的動作戛然而止。
“老幺!”坐在他側後方的陳小波第一個察覺。他龐大的身軀立刻從自己的座位上彈起,動作卻異常迅捷。他剛才正對着自己屏幕上複雜的項目進度甘特圖和資源調度表擰眉沉思,強健的臂膀撐着桌沿,肌肉線條在昏暗光線下隆起。他一個箭步沖到吳理身邊,大手直接覆上吳理的額頭,掌心傳來的滾燙溫度讓他濃眉瞬間鎖死。
“發燒了!胃又疼?”陳小波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和強硬,“撐不住就别硬撐!藥呢?上次給你買的胃藥放哪兒了?”他不由分說地撥開吳理試圖繼續摸鍵盤的手,眼神銳利地掃視着吳理雜亂的書桌,動作粗暴卻透着十足的關心。他很快在一個泡面桶旁邊找到了藥盒,熟練地摳出兩片胃藥,又抓起自己桌上還剩半瓶的礦泉水,擰開蓋子,塞到吳理手裡:“吃了!立刻!馬上!”
吳理疼得渾身發顫,冷汗順着鬓角往下淌,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在陳小波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隻能虛弱地點點頭,顫抖着把藥片塞進嘴裡,就着冰涼的礦泉水咽了下去。
靠在窗邊、正對着數位屏精修一個會員卡片翻轉動畫細節的曹飛成,也被這邊的動靜打斷了。他放下壓感筆,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酸澀的眉心。屏幕上,那張虛拟的黑色鑲暗金紋卡片正在優雅地旋轉,光影流動,奢華感十足。他起身,走到自己那個小小的儲物櫃前,打開。櫃子裡井井有條,衣物疊放整齊,旁邊立着幾個畫筒。他拿出一盒進口的蘇打餅幹——包裝精緻,和他日常消費的咖啡屬于同一檔次——走回來,輕輕放在吳理桌上,聲音帶着他特有的、微涼的平靜:“先墊一下,空的胃更受不了刺激。動畫渲染還要十幾分鐘,我去樓下24小時便利店買點熱粥。”他說完,沒等回應,拿起桌上的手機和鑰匙,轉身就往外走,動作幹脆利落。
“飛成…”莫問的聲音從宿舍最裡面的角落傳來,帶着一絲疲憊的沙啞。
曹飛成腳步頓在門口,沒有回頭,隻是側了側臉,輪廓在走廊透進來的微光裡顯得有些模糊。“很快。”他隻丢下兩個字,身影便消失在門外。
莫問坐在自己的床沿,筆記本電腦擱在腿上。屏幕上不是代碼,也不是設計圖,而是一個加密的雲存儲界面。他剛剛上傳備份完今天所有的項目文件和代碼快照。此刻,他的手指懸在觸摸闆上,卻久久沒有動作。屏幕上,一個被隐藏得很深的文件夾圖标,名字是簡單的字母“Q”。光标在上面停留了太久,久到屏幕都開始自動變暗。終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抵抗的力氣,指尖顫抖着,輕輕點了下去。
文件夾打開了。裡面隻有一張照片。
是琴遠。背景是深川大學圖書館外那片開得轟轟烈烈的鳳凰木下。應該是初夏拍的,陽光很好,透過層層疊疊的羽狀葉子和火焰般的花朵,灑下細碎的金斑。她穿着一條簡單的白色棉布連衣裙,懷裡抱着幾本書,微微側着頭,對着鏡頭笑。笑容清澈明亮,帶着一種不谙世事的溫柔,嘴角彎起的弧度像初生的月牙兒,眼睛裡盛滿了細碎的陽光,純粹得沒有一絲陰霾。那是她最美好的樣子,也是莫問記憶裡最深的烙印。
莫問的呼吸驟然停止了。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粗暴地擰絞!尖銳的痛楚瞬間貫穿四肢百骸,比剛才吳理的胃痛要猛烈百倍、千倍!他猛地弓起背,像一隻被沸水燙熟的蝦米,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筆記本電腦邊緣,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将那聲幾乎沖破喉嚨的哽咽硬生生壓了回去,隻在唇齒間溢出一點破碎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淚水,滾燙的、失控的淚水,再也無法被強行禁锢,洶湧地沖破堤防,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鍵盤上,洇開深色的、不規則的水痕。屏幕上,琴遠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在淚水的折射下,變得模糊、扭曲,像一場遙不可及、永遠破碎的舊夢。
“操!”陳小波低低地咒罵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無處發洩的憤怒和心疼。他幾步跨到莫問床邊,沒有多餘的話,隻是伸出那雙能輕易舉起沉重杠鈴的、布滿薄繭的大手,帶着千鈞的力量和不容抗拒的溫暖,緊緊箍住了莫問因為壓抑哭泣而劇烈聳動的肩膀。那力道極大,帶着一種近乎粗魯的安撫,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傳遞過去,支撐住兄弟即将崩塌的世界。
“哭!哭出來!”陳小波的聲音低沉,像悶雷滾過胸膛,“媽的,為了那姓韓的雜碎憋着,值當嗎?琴遠她……”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咬牙切齒地吼道,“她瞎了眼!被那王八蛋用幾個臭錢蒙了心!你莫問是什麼人?咱們兄弟是什麼人?我們他媽的靠腦子!靠雙手!光明正大吃飯!比那靠爹的雜種強一萬倍!”
他越說越激動,手臂上的肌肉贲張,似乎想把這世道的不公都捏碎:“方宏斌那條老狗的話,就是放屁!什麼□□底闆撿面包屑?放他娘的狗臭屁!我們寫出的代碼,飛成畫出的設計,哪一個不是實打實的本事?韓離算什麼東西?他除了會投胎,會仗勢欺人,他還會什麼?他懂什麼叫架構?懂什麼叫用戶體驗?懂什麼叫一行行代碼熬出來的心血?”
陳小波的憤怒如同實質的火焰,在小小的宿舍裡燃燒,也點燃了莫問心底冰冷的灰燼。莫問依舊低着頭,抵着電腦,肩膀在陳小波鐵鉗般的手掌下顫抖着,淚水無聲地流淌。但那股撕心裂肺的、幾乎将他窒息的悲恸,在陳小波粗粝卻滾燙的怒罵聲中,奇異地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洶湧的情緒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
蜷在椅子上、胃痛稍緩的吳理,蒼白着臉,怯生生地看着這一幕。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安慰莫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最終,他隻是艱難地轉過身,面對着電腦,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那複雜的安全模塊代碼上。他的手指重新開始在鍵盤上移動,速度不快,卻異常專注和用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灌注進那守護兄弟未來的代碼長城之中。屏幕幽藍的光,映亮了他眼中那份屬于技術天才的、近乎偏執的堅定。
深川的黎明,像一幅被水洇開的、灰白模糊的劣質宣紙,帶着揮之不去的潮氣,緩慢而沉重地從天際線爬升上來。持續了一夜的雨非但沒停,反而變本加厲,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503宿舍的玻璃窗上,發出密集而令人煩躁的“噼啪”聲,彙成一片混沌的噪音,仿佛要将這間小小的宿舍徹底淹沒。
宿舍裡彌漫着一股混合了汗味、速食面調料包氣味、電子設備散熱後的焦糊味以及淡淡胃藥苦澀的複雜氣息。陳小波趴在自己的書桌上,呼吸粗重,發出輕微的鼾聲,古銅色的手臂肌肉在沉睡中依舊虬結隆起,像蟄伏的猛獸。曹飛成仰靠在他的電競椅上,頭微微後仰,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閉着眼,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自覺地微蹙着,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手邊還放着半盒沒吃完的蘇打餅幹。吳理則蜷縮在椅子裡,像隻極度缺乏安全感的雛鳥,瘦小的身體裹在一條薄毯中,頭歪在椅背上,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鎖,偶爾還發出一兩聲模糊的呓語,手指無意識地抽動,仿佛還在敲擊着鍵盤。
隻有莫問。
他獨自一人站在緊閉的窗戶前。窗玻璃被肆虐的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外面世界的霓虹燈光在雨水的扭曲下,變成了一團團暈開的、妖異而冰冷的色塊,如同深淵巨獸流淌的膿血。宿舍裡那點慘白的光線,在他身後投下一個孤絕而拉長的影子,凝固在地面上,像一尊沉默的石碑。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卻又繃緊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指尖夾着的煙,已經燃到了盡頭,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他卻渾然不覺。煙頭那點微弱的紅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他眼底深處唯一未曾熄滅的、燃燒着痛苦與恨意的餘燼。
方宏斌那張油膩而刻薄的臉,帶着無盡的嘲諷,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你知道嗎?在這個城市,在這個用金錢和眼淚澆築的深川!窮人,根本不配擁有夢想!窮人想要實現夢想?你得先放下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像個最卑微的仆人一樣,去伺候那些已經擁有财富的人!幫他們完成他們的夢想!去舔他們的腳底闆!去撿他們掉在地上的面包屑!等你靠着這些,積累了足夠多的資本!積累了足夠踐踏别人夢想的力量!你才有資格!才有底氣!把你當年埋掉的那個發黴的夢想,再挖出來!拍掉上面的灰!假裝它還是當初的樣子……”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鐵蒺藜,狠狠紮進他的大腦,反複攪動。琴遠坐在韓離那輛線條冷硬、價值不菲的跑車副駕上的畫面,與方宏斌的獰笑重疊在一起,形成最殘酷的諷刺。被剝奪的屈辱,被輕賤的憤怒,還有那蝕骨灼心、無時無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思念,像冰冷的潮水混合着滾燙的岩漿,在他體内瘋狂沖撞!他需要發洩!需要打破這令人窒息的牢籠!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緻、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嘶吼,猛地從莫問緊咬的牙關裡迸發出來!那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撕裂靈魂般的痛苦和狂暴的怒意!他攥緊的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皮膚下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下一秒,那凝聚了全身所有憤怒、屈辱和絕望力量的拳頭,裹挾着淩厲的風聲,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砸向眼前那片模糊的、映照着深淵般扭曲燈光的冰冷玻璃!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宿舍裡炸開!
玻璃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面劇烈地震顫!蛛網般的裂紋,以他拳峰為中心,瞬間瘋狂蔓延!冰冷的雨水立刻順着裂縫滲透進來,蜿蜒流淌,帶來刺骨的寒意。
“莫問?!”
“問哥!”
“我靠!”
沉睡中的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玻璃碎裂聲驚得瞬間彈起!陳小波猛地擡頭,眼中睡意全無,瞬間布滿血絲,肌肉贲張的身體像炮彈般彈射過來!曹飛成豁然睜眼,清冷的眸子裡第一次閃過震驚和慌亂。吳理更是吓得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薄毯滑落,瘦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臉色慘白如紙,驚恐地看着莫問那隻鮮血淋漓、依舊抵在破碎玻璃上的拳頭!
鮮血,刺目的鮮血,正順着莫問的指縫和破裂的玻璃縫隙,蜿蜒而下,在模糊的雨痕上洇開一片驚心動魄的暗紅。雨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窗台和地上,發出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滴答聲。
陳小波第一個沖到莫問身邊,大手一把抓住莫問鮮血淋漓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嘶啞:“你他媽瘋了?!”
莫問猛地轉過頭。
陳小波的話戛然而止。他看到了莫問的眼睛。
那不再是昨夜被痛苦和淚水淹沒的眼睛。那裡面燃燒着的東西,讓陳小波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心頭都猛地一悸!那是被地獄之火反複淬煉過的眼神!冰冷、暴戾、絕望到了極緻,卻又從這絕望的灰燼裡,升騰起一種不顧一切、玉石俱焚的瘋狂和偏執!那是一種被徹底逼入絕境後,兇獸亮出的獠牙!
“方宏斌的話,是臭狗屎。”莫問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淌血的喉嚨裡硬擠出來的,帶着血腥氣,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但韓離……他奪走的,我要親手拿回來!”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玻璃裂縫外那片被暴雨和霓虹扭曲的、光怪陸離的城市森林,眼神銳利得像淬了毒的匕首,“用我們寫的代碼,用飛成設計的界面,用這個該死的APP!把它變成我們的台階!踩着他的錢,他的資源,爬上去!爬到足夠高!高到能把他韓離,連帶着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都他媽踩進泥裡!”
他猛地抽回被陳小波抓住的、鮮血淋漓的手。劇烈的疼痛傳來,反而讓他的眼神更加清醒、更加瘋狂!他無視了順着手臂流下的血線,任由那刺目的紅滴落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
“兩個月!不是方宏斌的期限!是我們的!”他幾乎是咆哮出來,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蓋過了窗外的暴雨聲,“我們不僅要按時完成!還要做得比他想象的更好!更無懈可擊!讓方宏斌這條老狗,讓韓離那個雜種,無話可說!挑不出半點毛病!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唯一能撕開這金錢牢籠的機會!”
他染血的拳頭,再次重重地砸在那片布滿裂紋的玻璃上!更多的碎屑簌簌落下!
“要麼踩着他們上去!要麼,就一起在這深川的爛泥裡爛掉!”莫問的聲音如同地獄的宣告,帶着毀滅與新生的決絕,“沒有第三條路!”
死寂。
宿舍裡隻剩下窗外狂暴的雨聲,和莫問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
陳小波看着莫問那隻染血的拳頭,看着他眼中那瘋狂燃燒、仿佛要将整個世界都焚毀的火焰,胸膛劇烈起伏。幾秒鐘後,他猛地擡起自己那隻同樣布滿繭子、充滿力量的拳頭,帶着千鈞之力,狠狠地撞在莫問那隻抵着破碎玻璃、鮮血淋漓的拳頭上!
“砰!”
一聲悶響,比剛才玻璃碎裂的聲音更加沉重,更加震撼人心!血珠飛濺!陳小波的眼神,也徹底被點燃,充滿了同樣狂暴的戰意和兄弟間生死相托的火焰!
“幹他娘的!”陳小波的怒吼炸響,“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兩個月就兩個月!老子倒要看看,這深川的天,是不是真他媽姓韓!”
曹飛成不知何時也站到了窗邊。他看着那兩隻緊抵在一起、鮮血混合的拳頭,看着那片象征着禁锢、此刻卻被暴力打破的破碎玻璃。窗外扭曲的霓虹光芒,透過碎裂的紋路,詭異地映照在他清冷的眸子裡,跳動着一種奇異的光。他臉上慣有的疏離和嘲諷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于獻祭般的專注。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無比堅定地,将自己那隻修長、用來描繪奢華與神秘的手,覆在了那兩隻染血的拳頭之上。三隻手,帶着不同的力量、不同的溫度,卻在此刻緊緊交疊,共同抵着那冰冷的、布滿裂痕的現實壁壘。
吳理瘦小的身體依舊在微微發抖。他看着那三隻交疊的手,看着飛濺的血迹,看着莫問眼中那駭人的火焰,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但當他目光掃過莫問鮮血淋漓的手,掃過陳小波和曹飛成臉上那份決絕,一股從未有過的、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勇氣,竟奇迹般地在他瘦弱的胸腔裡滋生出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吸進這世界上所有的氧氣來壯膽,然後顫抖着、踉跄着,也撲到了窗邊。他伸出自己那雙因為長期敲擊鍵盤而顯得過于纖細、此刻卻不再顫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帶着一種豁出去的虔誠,小心翼翼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将自己的手,蓋在了最上面!
四隻手!
一隻染血瘋狂,一隻贲張怒放,一隻修長冰冷,一隻纖細顫抖。
四隻手,帶着各自的傷痕、力量、天賦和恐懼,如同四根緊緊擰在一起的鋼索,帶着足以絞碎一切阻礙的決絕,死死地抵在那片被莫問的拳頭砸開裂縫的、冰冷而模糊的玻璃窗上!
窗外,是深川無邊的雨幕和扭曲的霓虹深淵。
窗内,是503宿舍死寂中燃燒的、無聲的誓言。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溫熱的血水,順着破碎的紋路,在玻璃上肆意流淌,蜿蜒出一道道驚心動魄的痕迹,如同戰書,如同墓志銘,也如同……通向未知未來的、染血的甬道。
《未冷的月光,淬火的鋼》
裂痕如碑,凝着暗紅的痂,
四雙手疊印,在雨夜淬火的窗。
深川霓虹在碎紋裡流淌,
鍍金的牢籠,投下森冷的幢幢影。
磐石的肩,扛起反擊的穹頂;
幽焰的指尖,在代碼深淵築牆;
裂帛的筆鋒,剖開奢靡的虛光。
風暴眼中,熔岩在沉默下奔湧。
思念是猝不及防的冷箭,
射穿疲憊的盾——那舊日底片:
鳳凰木燃燒,白裙曳着光,
發間跳躍的碎金,笑容清澈如未冷的月。
淚水鹹澀,在鍵盤洇開無聲的汪洋。
一隻厚重的手,按上顫抖的脊梁,
低吼驅散絕望的霜:
“哭出來!我們,比那陰影更亮!”
無聲的餅,蒼白的守護,
兄弟的溫度,是深淵唯一的爐膛。
看啊:
未冷的月光,融入淬火的鋼,
在尊嚴的代碼裡奔流,
在像素的階梯上生長。
踏碎牢籠,奪回星光,
緊握的手,
在深川的熔爐裡,
百煉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