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的經緯纏成星軌,
水晶鞋底,步步綻開霜的荊棘。
喙尖叩擊金籠的裂隙,
迸濺出灼燙的碎屑——
自由是沉在深海的磷火,
一尾未被馴服的幽光,
在暗物質裡倔強呼吸。
當鏡面映出冰刃的舞蹈,
鎖鍊在頸間低吟詠歎調。
你練習分辨魚子醬的年輪,
舌尖卻嘗到誓言鐵鏽的鹹腥。
看啊,那穿透雲層的羽毛,
正攜帶琴鍵上未幹的淚滴,
懸停在風暴将至的刻度裡。
深灣一号頂層,“離宮”的巨大落地窗将深川的夜色盡收眼底。霓虹熔金流淌,鋼鐵森林匍匐腳下,勾勒出冰冷而輝煌的輪廓,一直融入遠處墨黑的海平面,與倒映的破碎星空連成一片幽邃的幕布。室内,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光潔如鏡,反射着頭頂那由數百顆水晶手工編織而成的巨大枝形吊燈投下的迷離光暈。空氣裡昂貴的雪茄、清冽香水與金錢堆砌的奢華氣息近乎凝固,背景若有若無的古典爵士鋼琴曲如絲絨流淌,卻穿不透琴遠心頭那道日益厚重的冰牆。
琴遠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昂貴的絲質睡袍下擺拖曳着,像一片失去依托的雲。她停在落地窗前,城市的流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頸間,那顆名為“海洋之心”的十克拉深海水滴形藍鑽,在昏暗光線下幽幽閃爍,如同一條無形鎖鍊的冰冷搭扣,沉重地墜在鎖骨下方溫熱的肌膚上。鏡中那雙曾盛滿陽光與夢想的眸子,如今隻餘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霧霭深處,是空洞的疲憊和被抽幹靈魂的驚懼。
腦海裡,便利店雨夜監控畫面和503窗台下那幾滴暗紅血迹,如同燒紅的烙鐵,反複灼燙着她的神經。韓離指尖那枚黑玉戒指的冰冷觸感,仿佛還停留在她被迫仰起的下颌上。那晚書房的緻命窺視後,韓離什麼也沒說,隻是那目光,深潭般将她溺斃。恐懼依舊如影随形,腕表上那個微小的綠色定位指示燈,像一隻永不眨動的眼睛,冰冷地注視着她。
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她。這黃金牢籠,這無處不在的窺視,這連哭泣都要壓抑的絕望……她必須做點什麼!哪怕隻是徒勞的掙紮!
一個念頭,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撞進腦海。
琴遠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入肺腑。她轉身,走向那張寬大得令人心悸的床。絲絨被褥柔軟得像陷阱。她沒有躺下,而是緩緩地、脫力般滑坐到冰冷的地闆上,背脊抵着同樣冰冷的床沿。她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環抱住膝蓋,将臉深深地埋了進去。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小幅度地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一片凋零的葉。
起初是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緊咬的唇齒間艱難溢出,像受傷小獸的哀鳴。很快,這嗚咽失去了控制,演變成劇烈而無聲的抽噎,整個身體都随着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震顫。她死死咬着下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鏽味,不敢發出一絲過高的聲響。這卧室,這“離宮”的每一個角落,誰知道有沒有隐藏的耳朵?韓離是否正通過某個屏幕,欣賞她此刻的崩潰?這念頭讓她胃裡一陣翻攪。
時間在死寂和無聲的淚水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輕的叩擊聲,短促而克制,是女傭雲姐。
“琴小姐?您還好嗎?”雲姐的聲音隔着厚重的門闆傳來,帶着小心翼翼的探詢。
琴遠沒有擡頭,埋在膝間的臉用力蹭了蹭,試圖擦幹狼狽的淚痕,聲音嘶啞得厲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刻意的虛弱:“……進來。”
門無聲地滑開。雲姐端着精緻的銀質托盤,上面是一盅還冒着袅袅熱氣的燕窩。她一眼看到蜷縮在地闆上的琴遠,臉上瞬間掠過一絲真實的驚惶:“小姐!您怎麼了?怎麼坐在地上?”她慌忙放下托盤,快步上前想要攙扶。
琴遠微微側身避開了她的手,依舊低着頭,長發淩亂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尖細的下颌和蒼白的唇。她的聲音細若遊絲,斷斷續續,帶着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沒……沒事……就是……突然好難受……頭暈……心口……喘不上氣……”她适時地發出一聲細弱的抽氣,身體配合地又晃了晃。
雲姐更慌了:“難受?我這就叫醫生!”她轉身就要去按牆上的緊急呼叫鈴。
“不!”琴遠猛地擡頭,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虛弱下去,帶着哀求,“别……别叫醫生……我……我躺一會兒就好……别驚動……别驚動離……”她刻意提起韓離的名字,眼中迅速蓄滿淚水,楚楚可憐,又帶着深切的恐懼,“求你了,雲姐……我不想……不想讓他覺得我麻煩……”淚水适時地滑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留下蜿蜒的水痕,脆弱得不堪一擊。
雲姐伸向呼叫鈴的手頓住了,臉上寫滿了為難。“琴遠小姐這模樣确實吓人,可少爺……”她想起韓離那雙深不見底、不辨喜怒的眼睛,想起他對琴遠小姐那種近乎病态的掌控欲。如果貿然驚動他,而琴遠小姐又真的隻是“躺一會兒就好”……雲姐打了個寒顫。
“可是小姐,您這……”雲姐看着琴遠慘白如紙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終究不敢冒險,“要不……您先回床上躺着?我給您端點熱湯來?您這樣坐地上太涼了,會生病的。”
琴遠順從地點點頭,借着雲姐的攙扶,幾乎是半拖半抱地被扶回了床上。絲絨被褥帶着陽光烘烤過的暖意,卻絲毫溫暖不了她冰冷的四肢。她虛弱地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陰影,唇色淡得幾乎透明。
雲姐憂心忡忡地守在一旁,用溫熱的毛巾小心擦拭她額角并不存在的虛汗。琴遠緊閉着眼,感官卻異常敏銳地捕捉着門外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冰面上行走。雲姐顯然沒敢立刻通知韓離,隻是用内部通訊低聲吩咐廚房準備易消化的熱粥和小菜。
這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嗎?琴遠的心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裝病,是她能想到的最初級的反抗,一種無聲的抗議和試探。她在賭,賭韓離的反應,賭自己在他心中“完美藏品”的價值,是否值得他暫時放下掌控,施舍一點虛假的“喘息”。
腳步聲。
并非雲姐那種輕巧謹慎的步子。那是一種沉穩、笃定、每一步都帶着天然掌控感的步伐,由遠及近,踩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如同踏在琴遠緊繃的心弦上。
琴遠閉着眼,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強迫自己更深地陷進柔軟的枕頭裡,呼吸刻意放得又輕又淺,帶着病弱的紊亂。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指尖微微蜷縮,透露出主人極力掩飾的不安。
厚重的卧室門無聲滑開。
一股冷冽的氣息混合着室外微涼的空氣湧入,瞬間沖淡了室内暖香的沉悶。琴遠能感覺到那道極具壓迫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實質的探照燈,将她從裡到外掃描得無所遁形。她甚至能想象出韓離此刻的神情——那雙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帶着審視玩味的探究,嘴角或許還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怎麼回事?”韓離的聲音響起,低沉悅耳如大提琴,聽不出明顯的情緒,卻像冰水澆在雲姐頭上。
雲姐慌忙站起身,聲音帶着掩飾不住的緊張:“少爺……琴小姐她……她說突然頭暈,心口悶,喘不上氣……難受得厲害,坐都坐不住……又不讓我叫醫生……”她語速很快,試圖把琴遠的“症狀”和“不願驚動”的“懂事”都表達清楚。
韓離沒有立刻回應。房間裡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琴遠能感覺到他走近了,停在了床邊。那股混合着冷冽雪松與頂級煙草的氣息更加濃郁,将她完全籠罩。她屏住呼吸,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一隻微涼的手背輕輕貼上了她的額頭。那觸感讓她幾乎要驚跳起來,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側的軟肉才克制住。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探詢。
“體溫正常。”韓離的聲音近在咫尺,清晰地傳入琴遠的耳膜,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緊接着,那隻手向下,修長有力的手指精準地搭在了她纖細的手腕内側。他的指腹帶着薄繭,按壓在她的脈搏上。琴遠的心髒瞬間狂跳起來,血液奔湧的聲音在耳膜裡轟鳴。她知道自己露餡了!脈搏的異常加速根本瞞不過一個略懂醫術的人!
時間仿佛凝固。韓離的手指沒有立刻移開,隻是靜靜地搭着,感受着那急促得毫無病弱可言的搏動。琴遠閉着眼,冷汗卻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袍後背。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瘋狂向上攀爬。
幾秒鐘後,那冰冷的手指終于離開了她的手腕。
“看來是氣血有些虛浮,加上憂思過重,心神不甯。”韓離的聲音重新響起,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卻像一把鈍刀子割在琴遠心上,“雲姐。”
“在,少爺。”雲姐的聲音緊繃。
“去請李博士和他的團隊過來。”韓離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另外,通知營養師,針對琴兒‘氣血虛浮’的情況,重新制定未來一周的膳食方案,以溫補為主,少食多餐。所有食材,必須是最頂級的,産地和供應商要重新篩查确認。”
“是,少爺!”雲姐如蒙大赦,立刻轉身去辦。
腳步聲再次響起,韓離似乎走到了窗邊。琴遠聽到天鵝絨窗簾被拉開的聲音,更多的城市燈光湧入房間,即使閉着眼也能感覺到那明暗的變化。
“琴兒,”他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帶着一絲刻意放柔的語調,卻比方才的命令更讓琴遠心寒,“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告訴我?嗯?”
他頓了頓,似乎在等待一個回答。琴遠死死閉着眼,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快要停滞。
“下次,不許再這樣任性。”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溫柔威壓,“我的琴兒,身體是最重要的。有任何一點不适,都要立刻讓我知道。明白嗎?”那語氣,像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充滿了“為你好”的理所當然。
琴遠放在被子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她淹沒。裝病?在他面前,她連裝病的資格都是被施舍的!他輕易就拆穿了她的把戲,然後用更龐大的醫療團隊、更嚴密的飲食監控,将她牢牢鎖在“虛弱”的标簽下,鎖進一個更精緻、更密不透風的牢籠裡。她的反抗,在他眼中,大概隻是金絲雀一次無傷大雅、甚至增添趣味的撲騰翅膀。
她喉嚨發緊,巨大的挫敗感和無處宣洩的憤怒堵在胸口,讓她幾乎窒息。最終,從緊咬的齒縫間,極其艱難地、微弱地擠出一個字:
“……嗯。”
這聲妥協的回應,輕得像一聲歎息,卻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鬓角,留下冰涼的濕痕。窗外,深川的霓虹依舊璀璨流淌,映照着她蒼白如紙的側臉,和頸間那顆名為“海洋之心”、此刻卻寒光刺骨的藍鑽。
深灣一号頂層,“離宮”巨大的開放式廚房此刻燈火通明,卻彌漫着一種與奢華空間格格不入的低氣壓。空氣裡本該彌漫頂級食材的香氣,此刻卻被一種沉重的靜默取代。
巨大的、光可鑒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島台上,擺放着令人眼花缭亂的精緻餐點,如同藝術品展覽。剔透的水晶盤裡,是來自法國佩裡戈爾、散發着濃郁獨特香氣的頂級黑松露薄片,旁邊點綴着産自伊朗阿爾馬斯、被譽為“黑黃金”、顆粒飽滿圓潤如黑珍珠的魚子醬。另一側是剛剛空運抵達、還帶着海洋清冽氣息的北海道特級海膽,金黃的色澤誘人無比。溫潤細膩的A5級和牛刺身,均勻分布的雪花紋路訴說着極緻的口感。還有新鮮出爐、松軟噴香的手工面包,搭配着年份超過五十年、如同液體黃金的陳年意大利黑醋。甚至還有一小盅溫在暖碟裡的冰糖官燕,燕盞絲絲分明,晶瑩剔透。
這桌耗費驚人的盛宴,此刻卻像一個冰冷的諷刺。
琴遠穿着一身柔軟的米白色羊絨家居服,坐在島台旁的高腳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易碎的瓷器。她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眸子裡所有的情緒。臉色比昨天裝病時更加蒼白,幾乎透明,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
李博士和他的醫療團隊在韓離的指令下已經離開,留下了一堆“氣血虛浮、心神失養、需靜養調理”的診斷和一堆昂貴的補藥。營養師團隊則剛剛呈上這份耗費數小時精心烹制、價值不菲的“溫補”午餐。
韓離坐在琴遠對面,姿态依舊優雅從容,深灰色的羊絨開衫襯得他面容矜貴。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着冰冷的島台面,發出有節奏的輕響,目光落在琴遠毫無血色的臉上,帶着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
“琴兒,”他開口,聲音溫和得如同情人低語,卻帶着無形的壓力,“多少吃一點。李博士說了,你需要補充營養。”他用銀質的叉子,極其優雅地叉起一小片薄如蟬翼、散發着誘人香氣的黑松露,遞到琴遠唇邊,“試試這個?佩裡戈爾今早空運來的,最好的季節。”
那濃郁獨特的香氣,曾經是她味蕾的盛宴。此刻,卻隻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她微微側過臉,避開了那近在咫尺的叉子,動作細微卻堅定。她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無聲地表達着最徹底的抗拒——絕食。
韓離的動作頓在半空,叉子上那片昂貴的黑松露懸停着。他臉上的溫和沒有變化,隻是眼底深處那抹玩味的探究似乎加深了一分。他沒有勉強,收回手,将叉子輕輕放回盤中,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
“不喜歡松露?”他語氣依舊平靜,仿佛在讨論天氣,“那嘗嘗魚子醬?Almas,最好的年份。”他又拿起一隻小巧的貝母勺,舀起一小勺閃爍着珍珠光澤的黑色魚子醬,再次遞向琴遠。
琴遠依舊側着臉,目光固執地盯着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反射的、自己模糊而蒼白的倒影。她的沉默像一道無形的牆,将韓離所有的“好意”隔絕在外。
空氣仿佛凝固了。侍立在一旁的主廚和助手們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雲姐緊張地絞着手指。
韓離看着琴遠那倔強的側臉,線條優美卻寫滿了無聲的對抗。他緩緩收回勺子,将魚子醬也放回盤中。他沒有再嘗試其他食物,隻是拿起旁邊一塊溫熱的、散發着麥香的手工面包,動作優雅地塗抹上一層金黃色的澄清黃油。
“我記得,”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追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小時候,最愛吃外婆做的桂花糖藕,是不是?”他說話時,目光并未離開琴遠的臉,捕捉着她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軟糯香甜,藕孔裡塞滿了糯米,澆上厚厚的、帶着桂花香的糖汁……”
琴遠放在腿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外婆……桂花糖藕……那遙遠的、帶着溫暖煙火氣的記憶碎片,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心防一角。她依舊沒有擡頭,但緊抿的唇線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松動。
韓離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掌控全局的笑意,仿佛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他放下手中的面包,拿起旁邊的内部通訊器,聲音不高,卻清晰無比地傳遍整個廚房區域:
“通知蘇城老宅那邊,立刻準備最新鮮的塘藕,要七孔粉藕,年份不能超過兩年的。糯米要今年新下的圓糯米。還有,我記得老太太當年用的是一種老樹金桂的糖漬桂花,讓他們務必找到同樣的原料,或者找到當年做糖藕的老師傅,不管用什麼方法,下午四點前,我要看到一份最地道的蘇城桂花糖藕,出現在這裡。”
命令簡潔,不容置疑。廚房裡幾位頂級廚師面面相觑,蘇城老宅?下午四點?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沒有人敢質疑。
韓離放下通訊器,目光重新落回琴遠身上,那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卻讓琴遠感到刺骨的寒意。“琴兒,再等等。”他輕聲說,“很快,你就能吃到‘家’的味道了。”他刻意加重了“家”這個字。
琴遠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洞悉了她内心最隐秘的柔軟!他用她對外婆的思念,用那份承載着童年溫暖回憶的桂花糖藕,作為撬開她抵抗意志的工具!這比任何強迫都更殘忍,更精準地擊中了她的軟肋!
胃裡翻湧的惡心感更加強烈,幾乎要沖破喉嚨。她猛地擡起頭,第一次直視韓離的眼睛。那雙曾經讓她沉淪的深邃眼眸,此刻在她看來,如同精心僞裝的深淵,充滿了虛僞的溫情和冷酷的計算。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想尖叫,想撕碎他這副僞善的面具!但最終,所有的憤怒和控訴都被那無形的鎖鍊死死勒住,隻化作眼底一層更深的、絕望的水光。
她再次死死地低下頭,用更沉默、更倔強的姿态,将自己蜷縮起來。絕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卑微的武器。然而她知道,當那份熱氣騰騰、散發着甜蜜桂花香氣的“童年慰藉”被端上這張冰冷的島台時,她的抵抗,将會在“家”的溫情陷阱面前,潰不成軍。
窗外,深川的天空不知何時積聚起了厚重的鉛雲,光線陡然暗沉下來,如同琴遠此刻沉入谷底的心。
深灣一号頂層,“離宮”那巨大的、如同藝術館般的起居空間,此刻被一種刻意營造的暖意包裹着。恒溫系統将溫度調得恰到好處,昂貴的音響系統流淌着舒緩的德彪西《月光》,琴音如水銀瀉地,試圖撫平每一絲焦躁。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霓虹在漸深的暮色中暈染開一片迷離的光海。
然而,這精心布置的溫馨氛圍,卻如同漂浮在冰面上的暖流,脆弱而虛假。
琴遠穿着一條質地柔軟的煙灰色羊絨長裙,坐在寬大的沙發一角,像一件被精心擺放的昂貴瓷器。她手裡捧着一本裝幀精美的法文原版詩集,目光卻空洞地落在書頁上,那些優雅的字母在她眼中扭曲成無法辨識的符号。她的姿态無可挑剔,背脊挺直,脖頸纖細優雅,側臉在柔和的燈光下勾勒出完美的弧線。但她的周身,卻散發着一種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冰冷氣息,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寒冰铠甲将她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她在用沉默築牆。用徹底的、無懈可擊的冷漠,作為她最後的武器。
韓離坐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膝蓋上放着一台超薄的平闆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在他俊美的側臉上。他似乎在處理公務,手指偶爾在屏幕上滑動,神情專注而平靜。但琴遠能感覺到,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會時不時地、如同精準的探針般掃過她,捕捉着她每一絲細微的肢體語言和表情變化。
空氣裡流淌的《月光》變得粘稠而沉重。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逝。
“琴兒,”韓離忽然開口,聲音打破了凝固的寂靜,帶着他慣有的低沉悅耳,“下周在‘雲頂畫廊’有個私人預展,展品裡有幾幅莫奈晚年的睡蓮,我想你會喜歡。”他放下平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琴遠臉上,帶着一種征詢的意味,語氣是刻意的溫和,“陪我去看看?”
琴遠翻動書頁的手指停頓了一瞬。莫奈的睡蓮……那是她曾經最癡迷的色彩與光影。如果是過去,聽到這樣的邀請,她的眼睛一定會瞬間亮起來。然而此刻,那名字在她心中激不起半點漣漪,隻有一片死寂的荒蕪。她沒有擡頭,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話,視線依舊固執地停留在那本無法讀進去的詩集上。沉默,是她唯一的回應。
韓離臉上的溫和沒有褪去,但那雙深邃眼眸裡的溫度,似乎微不可察地降低了一分。他靠回沙發背,沒有再追問,隻是拿起茶幾上一個絲絨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造型極其精巧、鑲嵌着碎鑽的藍寶石耳墜,在燈光下折射出璀璨而冷硬的光芒。
“今天剛送到的,”他拿起一隻耳墜,走到琴遠身邊坐下。沙發因為他身體的重量微微下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雪松與煙草的冷冽氣息瞬間将琴遠包圍。他伸出手,指尖帶着微涼的溫度,輕輕拂開她頸側的長發,動作溫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星辰之淚’,和你頸間的‘海洋之心’很配。”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試試?”
冰涼的金屬觸感貼上耳垂的肌膚,激得琴遠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那冰冷的觸感像毒蛇的信子,瞬間穿透了她努力維持的冷漠铠甲。屈辱感洶湧而至!她猛地側頭,避開了他試圖為她戴上耳墜的手,動作幅度不大,卻帶着不容錯辨的拒絕。
“啪嗒”一聲輕響,那隻價值不菲的藍寶石耳墜從韓離指尖滑落,掉在厚重的地毯上,滾落一旁,璀璨的光芒仿佛瞬間黯淡。
韓離的手懸在半空。
整個空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連流淌的《月光》都似乎被凍結了。雲姐和侍立在不遠處的另一位女傭,連呼吸都屏住了。
韓離緩緩收回手,目光落在琴遠依舊低垂、寫滿抗拒的側臉上。他臉上那種僞裝的溫和,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底下堅硬冰冷的岩石。他沒有發怒,沒有斥責,隻是靜靜地、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帶有任何玩味或探究,隻剩下一種純粹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審視和……一絲被觸犯的冰冷不悅。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冰山,轟然壓下。琴遠放在書頁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邊男人散發出的低氣壓,那是一種比暴怒更可怕的沉默威壓,仿佛周圍的空氣都被抽幹,讓她呼吸困難。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意志力,才沒有在那令人窒息的注視下崩潰地擡起頭或者逃走。
幾秒鐘,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
韓離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琴遠身前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去撿那隻掉落的耳墜,隻是邁開長腿,徑直走向巨大的落地窗邊。他背對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璀璨的燈火,身影挺拔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冷硬。
“把這裡收拾幹淨。”他對着空氣吩咐,聲音不高,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
雲姐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撿起那隻滾落在地毯上的“星辰之淚”,仿佛捧着什麼随時會爆炸的危險品。
琴遠依舊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維持着低頭的姿勢。冰冷的寒意從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冷暴力?在他面前,她的沉默和抗拒,不過是他眼中一場可以随時叫停、并且需要付出代價的拙劣表演。他不用怒吼,不用懲罰,僅僅是一個冰冷的轉身和一句毫無溫度的命令,就足以碾碎她所有的抵抗,讓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這座黃金牢籠裡,是何等的渺小與無力。
那本攤開的詩集,在她顫抖的指尖下,書頁被無意識地捏出了深深的褶皺。窗外的霓虹光芒透過玻璃,在她低垂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卻照不進她眼底那片被冰封的死寂。無聲的對抗,換來的是更深沉的窒息。她像一隻被釘在展示架上的蝴蝶,連掙紮的姿态,都由不得自己。
深大的初秋,梧桐樹葉開始染上淺淺的金黃。午後的陽光透過疏朗的枝葉,在青灰色的校園小徑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空氣裡彌漫着青草和陽光混合的清新氣息,隐約還能聽到遠處教學樓傳來的下課鈴聲和學生們青春洋溢的談笑聲。
這短暫而珍貴的自由氣息,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讓琴遠幾乎落下淚來。她穿着一條簡單的米白色棉麻長裙,外搭一件淺藍色針織開衫,長發松松地挽起,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那裡,價值連城的鑽石項鍊被取下,隻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壓痕。她背着一個普通的帆布書包,裡面隻裝着幾本國際貿易專業的教材。此刻,她正快步走在通往校園西側小門的一條僻靜林蔭道上。
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點上。她努力控制着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普通趕路的學生。然而,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緊張地掃視着周圍的一切。
身後大約五十米開外,兩個穿着深色休閑西裝、身材健碩的男人,如同兩道沉默的影子,不緊不慢地綴着。他們的存在感刻意被壓得很低,步伐均勻,目光看似随意地掃過四周,但琴遠知道,他們的注意力從未離開過她。那是韓離的保镖,她的“影子”,她呼吸都需計量空間的證明。
今天下午,是國際經貿系一個重要的專業講座,地點在相對偏遠的西區國際交流中心。琴遠早早“不經意”地向雲姐透露過對這個講座的濃厚興趣。此刻,她正朝着國際交流中心的方向走去。
心髒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計劃在她腦海中反複推演了無數遍:國際交流中心報告廳位于一樓,有一個側門直通樓後的小花園。花園的圍牆不高,牆外是一條車輛稀少的輔路。她計算過時間,講座開始後十分鐘左右,會有一個短暫的提問環節,報告廳内燈光會調暗。那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在那幾分鐘内,悄無聲息地從側門溜出,翻過那道矮牆,然後……跑!不顧一切地跑!
自由!那個字眼如同魔咒,點燃了她血液裡最後一絲孤勇。
她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帆布書包随着動作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背。身後的影子也立刻加快了步伐,保持着那令人絕望的五十米距離。
終于,國際交流中心的灰色輪廓出現在視線盡頭。琴遠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拿出手機,假裝查看信息,指尖卻在微微顫抖。
走進國際交流中心大廳,裡面已經有不少學生在走動。報告廳門口排着隊簽到入場。琴遠排在隊伍末尾,低着頭,用長發遮擋住側臉,心髒擂鼓般撞擊着耳膜。她簽了到,随着人流走進報告廳。裡面光線明亮,座位已經坐了大半。她特意選了一個靠近側門、燈光陰影區的角落位置坐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教授走上講台,講座開始。枯燥的專業術語在耳邊嗡嗡作響,琴遠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後門處那兩個保镖身上——他們果然沒有進來,隻是如同兩尊門神,一左一右地守在了報告廳唯一的正門外!
機會!
她死死盯着講台上的教授,聽着他抑揚頓挫的講解。終于,在講座進行到大約十五分鐘時,教授停了下來:“好,關于這個架構的初步介紹就到這裡,下面留幾分鐘時間,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
報告廳的頂燈應聲暗了下來,隻剩下講台和投影屏幕還亮着光線,台下的座位區陷入一片相對昏暗之中。
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