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遠的心髒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屏住呼吸,身體如同蓄滿力的彈簧,在昏暗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從座位上滑下來,蹲下身,利用前排座位的遮擋,像一隻敏捷的貓,迅速而安靜地朝着幾步之遙的側門移動!
側門虛掩着!她祈禱着沒有上鎖!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門把,輕輕一壓——門開了!一股帶着草木清香的微涼空氣瞬間湧入!
狂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她毫不猶豫,閃身而出!
報告廳的側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裡面嗡嗡的提問聲。眼前是一個小小的、陽光斑駁的庭院,幾叢月季開得正好,紅豔豔地灼人眼目。那道矮牆就在庭院盡頭!牆外,就是輔路的喧嚣!
琴遠沒有任何猶豫,用盡全身力氣朝着矮牆狂奔而去!腳下的帆布鞋踩在碎石小徑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風在她耳邊呼嘯,吹亂了她的長發,胸腔裡因劇烈奔跑而火辣辣地疼,但一種久違的、幾乎讓她眩暈的自由感撲面而來!
近了!更近了!矮牆就在眼前!
她甚至能看到牆外輔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她沖到牆根下,沒有絲毫停頓,雙手猛地扒住粗糙的牆磚,右腳用力蹬踏牆面借力,身體向上一躍——動作比她預想的還要利落!
上半身已經探出了牆頭!牆外的世界觸手可及!自由!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隻冰冷、如同鐵鉗般的手,毫無預兆地、極其精準地,猛地攥住了她纖細的腳踝!
“啊!”琴遠猝不及防,驚叫被死死卡在喉嚨裡,隻剩下短促的氣音。巨大的力量從腳踝傳來,将她向上躍起的勢頭硬生生扼殺、拖拽!
她整個人被狠狠地拽落下來!
“砰!”身體重重地摔在矮牆下的草地上,悶響聲被柔軟的草皮吸收了大半。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瞬間湧入鼻腔。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發黑,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腳踝處傳來鑽心的疼痛。
她驚恐地擡頭。
逆着光,兩個高大的身影如同兩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矗立在她面前,完全擋住了牆外的光線。正是本該守在報告廳正門外的保镖!他們面無表情,眼神冷得像冰,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摔倒在地、狼狽不堪的她。其中一人,那隻剛剛攥住她腳踝的手,正緩緩收回,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其中一個保镖對着微型耳麥,聲音毫無波瀾地彙報:“目标安全。位置:西區國際交流中心後院。無接觸,無損傷。”
彙報完畢,兩人如同最沉默的雕像,隻是用身體構築了一道無形的牢籠,将她所有的去路徹底封死。陽光被他們的身影完全遮擋,陰影濃重地籠罩在琴遠身上。
琴遠癱坐在冰冷的草地上,泥土的濕氣透過薄薄的裙子滲入皮膚。腳踝的劇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噩夢。她仰着頭,看着那兩個如同地獄使者般的保镖,看着他們身後那片被隔絕的、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自由天空。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将她淹沒、吞噬。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泥土的腥氣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精心策劃的逃亡,像一個蹩腳的笑話,在韓離布下的天羅地網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出現,隻憑兩道沉默的影子,就輕易碾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原來,她自以為是的掙紮,從未逃出過他的掌心。金絲雀的翅膀,早已被無形的鎖鍊縛緊,連撲騰一下,都隻是徒勞的自我消耗。
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混合着臉上的泥土,滾燙而屈辱。她低下頭,将臉深深埋進沾滿草屑的掌心,肩膀劇烈地抽動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這片被陰影籠罩的後院裡,她像一隻折翼的鳥兒,被徹底打回了原形。
深川的夜,華燈初上。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熔金,勾勒出冰冷而輝煌的天際線,一直延伸至遠處與墨黑海平面相接的地方。海風帶着微鹹的氣息,吹拂着“波塞冬号”頂層甲闆。
這艘停泊在深川頂級私人遊艇碼頭的龐然大物,是韓離移動的王國之一。流線型的船身閃爍着幽冷的金屬光澤,頂層甲闆寬闊得如同一個微型廣場。中央是一個無邊泳池,池水在燈光映照下泛着幽藍的光,與遠處的海面連成一片。舒适的白色沙發組環繞着泳池,精緻的吧台裡,穿着制服的服務生正無聲地調着酒。
空氣中彌漫着昂貴香槟的氣泡聲、悠揚的爵士樂和海水特有的鹹腥。一切都極盡奢華,如同漂浮在海上的水晶宮殿。
然而,這極緻奢華的背景,卻像一幅巨大的、諷刺的幕布,映襯着琴遠内心的荒蕪與窒息。
她穿着一條韓離親自挑選的銀灰色吊帶長裙,裙擺綴着細碎的碎鑽,在燈光下随着她的動作流淌着冰冷的光澤,如同披着一條星河。頸間,那條鑲嵌着“海洋之心”的鉑金項鍊,在晚風中閃爍着幽邃的藍光,沉重地貼着她的鎖骨。她端着一杯幾乎沒動過的香槟,站在甲闆邊緣的玻璃護欄旁,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露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連續的反抗——裝病、絕食、冷暴力、失敗的逃亡——像一次次撞在無形鐵壁上的自殘,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隻留下滿身的挫敗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精神早已在反複的壓抑和絕望中瀕臨崩潰的邊緣。此刻,站在這艘象征着韓離無上權力和掌控的“波塞冬号”上,看着眼前這片看似廣闊自由、實則被重重壁壘封鎖的海天,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終于發出了瀕臨斷裂的哀鳴。
她需要一個出口。哪怕隻是徒勞的呐喊。
韓離就站在她身邊不遠處,背對着她,正與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着什麼。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色亞麻襯衫和休閑長褲,姿态閑适而優雅,如同這片海域天生的主人。他偶爾側過臉,俊美的輪廓在燈光下無可挑剔,嘴角噙着掌控一切的淡笑。
琴遠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份從容不迫的掌控感,看着這艘如同他意志延伸的冰冷巨輪……連日積壓的恐懼、屈辱、憤怒、絕望,如同滾燙的岩漿,在胸腔裡翻騰、沖撞,終于沖破了那搖搖欲墜的堤壩!
她猛地轉過身,面向韓離。手中的香槟杯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杯中的金色液體晃動着,映出她眼中決絕的火焰。
“韓離!”
她的聲音并不算大,甚至因為情緒的激烈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在舒緩的爵士樂和低語交談的背景中,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所有的和諧與僞裝。
甲闆上所有交談的聲音都戛然而止。韓離身邊的男人,吧台後的服務生,泳池邊幾個衣着光鮮的男女……所有人的目光,帶着驚愕、探究、難以置信,齊刷刷地聚焦在琴遠身上。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隻剩下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和海風的嗚咽。
韓離緩緩地轉過身。他臉上的淡笑并未完全消失,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驟然降溫的深潭,瞬間凝結成冰。他靜靜地、沉沉地看着琴遠,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此刻燃燒的勇氣和憤怒寸寸剖析。
琴遠在他冰冷的注視下,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但她沒有退縮,反而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風中挺立的、脆弱卻倔強的蘆葦。她迎視着韓離的目光,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激動而更加清晰,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破碎感:
“我不是你的藏品!不是一件需要精心擦拭、擺放在玻璃罩裡供人觀賞的藝術品!”她的話語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噴發的裂口,“我有血有肉!我會痛!我需要空間!需要……自由!”她艱難地吐出那個奢侈的字眼,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你無時無刻的監視……像一張無處不在的網,勒得我喘不過氣!連哭……都要算好分貝!”
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還有……我的朋友……莫問……”她提到這個名字時,聲音裡充滿了痛苦和祈求,“他隻是我的朋友!一個普通人!求你……不要再去傷害他!不要再牽連無辜的人!”
最後的話語,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來的,帶着絕望的哭腔,在寂靜的甲闆上回蕩。
海風吹過,揚起她銀灰色的裙擺和淩亂的長發,頸間的“海洋之心”在燈光下閃爍着冰冷幽藍的光。她站在那裡,如同一個向神祇祈求憐憫的祭品,脆弱、絕望,卻又帶着一種燃燒生命般的、令人心悸的悲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韓離身上,屏息等待着風暴的降臨。
韓離臉上的最後一絲淡笑消失了。他邁開長腿,一步一步,朝着琴遠走來。他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在琴遠瘋狂的心跳上。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海嘯,随着他的靠近而洶湧撲來。他走到琴遠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她。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伸出修長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亵玩的優雅,輕輕撫過琴遠頸間那條冰冷的鉑金項鍊,指尖劃過那顆價值連城的深藍鑽石,最終停留在她纖細脆弱的脖頸上。那微涼的觸感讓琴遠猛地一顫,幾乎要癱軟下去。
“自由?”韓離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海湧動的暗流,清晰地傳入琴遠和周圍每一個人的耳中,帶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溫柔,“琴兒,你太天真了。”他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仰起頭,直視他深淵般的眼眸。
“你以為外面那個世界是什麼?”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琴遠的心裡,“是陽光沙灘?是詩和遠方?”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鷹隼,“不,那是一個巨大的、肮髒的鬥獸場!充斥着貪婪、算計、背叛、和足以将你撕成碎片的獠牙!沒有我的保護,你可能連一天都撐不下去!”
“琴兒,你過去那種日子,你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他微微俯身,靠近琴遠的耳邊,氣息冰冷地拂過她的耳廓,用隻有她能聽清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你知道嗎?你和我在一起後,有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甚至增恨你,想要千方百計的诋毀你,傷害你,上次深川論壇的那件事,你難道忘記啦?”
他刻意加重了“深川論壇”幾個字,語氣裡的掌控與威脅不言而喻。
“至于莫問,我很欣賞他的才華,隻要他不再對你有所觊觎,也願意完成我交給他的任務,心甘情願的為我所用,我會好好關照他。”
琴遠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她看着韓離近在咫尺的臉,那張俊美非凡的臉上,此刻隻有一種俯瞰蝼蟻般的、冷酷的悲憫。他不僅沒有停止對莫問的“關照”,反而用更“溫柔”的方式,将威脅的繩索勒得更緊!
“你以不再平凡,我為你打造的生活,是很多人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韓離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她頸間的鑽石鎖鍊,動作溫柔得如同情人低語,眼神卻冰冷如寒潭,“隔絕了風雨,擋住了獠牙,給了你世間最好的一切。這,就是我保護你的方式。”他凝視着琴遠眼中瞬間熄滅的光芒,聲音低沉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壓,“因為,你是我的琴兒。是我珍視的……家人。”
“家人”兩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轟然落下,砸碎了琴遠最後一絲反抗的力氣。她眼中的火焰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身體裡支撐着她呐喊的那股氣,瞬間消散。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美麗人偶,僵立在韓離面前,任由他冰冷的手指停留在她的頸間。
甲闆上死寂一片。隻有海風嗚咽着,吹拂着琴遠冰冷的裙擺,和頸間那顆名為“海洋之心”、此刻卻象征着永恒禁锢的幽藍鑽石。
“波塞冬号”頂層主卧的露台,如同懸浮在深川璀璨夜景與墨黑海面之間的一顆孤星。巨大的落地玻璃門隔絕了遊艇内部的喧嚣,隻留下海風穿過欄杆的細微嗚咽,和遠處城市隐約的嗡鳴。深秋的夜風帶着刺骨的涼意,卷起琴遠單薄睡裙的裙擺。
她抱膝蜷縮在露台冰涼的藤編沙發裡,像一隻被風雨打濕、無處可去的雛鳥。銀灰色的長裙早已換下,此刻身上隻有一件絲質的白色吊帶睡裙,在月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澤。頸間那沉重的鑽石項鍊終于被取下,隻留下一圈淡淡的紅痕,如同無形的烙印。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絲絲縷縷粘在蒼白冰冷的臉頰上。
幾個小時前甲闆上的對峙,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韓離那番“保護”與“家人”的宣言,如同最堅硬的冰錐,徹底鑿穿了她搖搖欲墜的心防。她不再憤怒,不再掙紮,隻剩下一種被抽空後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像一隻被拔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隻剩下柔軟脆弱的肚皮,暴露在寒冷徹骨的夜風裡。
露台的門被無聲地滑開。一股冷冽的氣息混合着海風的鹹腥湧了進來。
琴遠沒有回頭,身體卻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知道是誰。
韓離走了進來。他沒有開燈,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輪廓。他換下了晚宴時的正裝,穿着一身深色的絲絨睡袍,襯得他面容在月色下愈發俊美而……遙遠。他手裡拿着一個東西,一個看起來極其普通、甚至有些陳舊的牛皮紙文件袋。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到琴遠蜷縮的沙發旁,停住腳步。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琴遠依舊抱着膝蓋,将臉深深埋進臂彎裡,隻露出一個脆弱的後頸和淩亂的長發。她不想看他,不想再面對那雙能洞穿一切、也能輕易碾碎一切的深眸。
韓離的目光落在她蜷縮的身影上,停留了幾秒。然後,他伸出手,将那個陳舊的牛皮紙文件袋,輕輕地、無聲地,放在了琴遠身側的藤編茶幾上。
“給你的。”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露台上響起,低沉而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琴遠埋在臂彎裡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擡頭。
韓離沒有再停留,也沒有解釋,隻是深深地看了她蜷縮的背影一眼,轉身,無聲地離開了露台。玻璃門在他身後輕輕滑攏,隔絕了他離去的身影。
露台再次陷入一片寂靜,隻剩下風聲和海浪聲。
過了許久,久到仿佛時間都已凝固。琴遠才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械般,擡起了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神空洞而迷茫。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突兀出現在月光下的牛皮紙文件袋上。
那是什麼?“戀愛契約”?包養合同?還是……對她白日“僭越”的最終判決書?
帶着一種近乎自虐的麻木,她伸出手,指尖冰涼而顫抖,觸碰到文件袋粗糙的表面。很輕。她遲疑了一下,解開了文件袋口纏繞的白色棉線。
裡面沒有文件,沒有判決。隻有幾張薄薄的、邊緣已經微微泛黃卷曲的紙張,似乎是從一本舊書上小心翼翼撕下來的。
她的指尖觸碰到那粗糙而脆弱的紙張,心猛地一跳。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她将紙張抽了出來,借着清冷的月光,低頭看去。
隻看了一眼,她的呼吸瞬間停滞!
月光下,紙張上印着的,是密密麻麻、早已模糊不清的五線譜!那些跳躍的音符,那些熟悉的旋律走向……一首早已湮沒在時光塵埃裡的鋼琴曲!是《月光下的風車》!一首她童年時在外婆家老式鋼琴上磕磕絆絆彈奏過的、早已絕版的冷門練習曲!她曾經那麼喜歡它歡快的旋律,後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完整的樂譜,成了她童年一個小小的、早已被遺忘的遺憾!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怎麼知道?!他怎麼會找到這個?!
“這是我托人從你老家的舊書攤上得到的,琴兒,你應該找了它很多年吧?”韓離看着她眼中閃爍的微弱光芒,知道他的籌碼擊中了要害。
她顫抖着,急切地翻動着這幾張殘破的樂譜,如同捧着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月光清晰地照亮了紙張上歲月留下的痕迹和模糊的印刷墨迹。就在她翻到最後一張樂譜時,一張小小的、邊緣已經磨損發毛的黑白照片,從樂譜的夾頁中,悄然滑落出來,飄落在她冰涼的膝蓋上。
琴遠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屏住呼吸,顫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撚起那張小小的照片。
照片已經非常陳舊,色彩早已褪去,隻剩下模糊的黑白影像。畫面有些晃動,背景是模糊的綠色,像是一片草地。照片中央,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紮着羊角辮的小女孩,正對着鏡頭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露出幾顆漏風的乳牙。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小小的手裡,緊緊抓着一架木頭做的、塗着簡陋紅漆的小風車。
而在小女孩身邊,蹲着一個慈祥的女人。女人穿着樸素的連衣裙,面容在褪色的照片和模糊的焦點下已經有些難以辨認,隻能看到清秀的輪廓和溫柔的笑意。她的一隻手,正輕輕搭在小女孩的頭頂,指尖流露出無盡的寵溺。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琴遠空茫的識海中炸開!所有的麻木、疲憊、絕望,都在這一瞬間被這張小小的舊照片炸得粉碎!
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女孩……是她!是她自己!童年模糊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瘋狂湧現——外婆家院子裡的青草香,木頭風車在夏風中呼啦啦轉動的聲響,還有……還有身邊那個溫柔笑着的女人……
是外婆!那個在她不到五歲就因病撒手人寰、面容在漫長歲月裡早已模糊成一片溫柔光影的外婆!
巨大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琴遠搖搖欲墜的心防!她死死攥着那張小小的照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照片上,洇濕了那模糊的黑白影像,也砸落在她冰冷的膝蓋上,暈開深色的痕迹。
外婆……桂花糖藕……童年遺失的絕版樂譜……還有……外婆模糊卻溫柔的笑容……
韓離!他用她心底最柔軟、最疼痛的角落,精準地擊碎了她所有的壁壘!他用她逝去的童年和再也無法擁抱的親情,編織了一張更溫柔、也更無法掙脫的網!
露台上,海風嗚咽依舊。琴遠蜷縮在冰冷的藤椅裡,緊緊攥着那張承載着童年與外婆的舊照片和那幾頁殘破的樂譜。淚水無聲地洶湧流淌,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流進淩亂的長發裡,留下冰冷濕漉的痕迹。
不知過了多久,淚水終于漸漸幹涸。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擡起頭。
臉上的淚痕猶在,眼眶紅腫,但那雙曾盛滿絕望和空洞的眸子深處,卻有什麼東西徹底熄滅了,沉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一種認命般的疲憊。
她站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無聲地走回燈火通明的卧室。巨大的穿衣鏡映出她此刻的模樣——脆弱、蒼白、眼角眉梢帶着未幹的淚痕和濃重的倦意。她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那條被她取下不久的、鑲嵌着“海洋之心”的鉑金項鍊。
冰冷的金屬觸感貼在掌心。她對着鏡子,動作有些僵硬地,将項鍊重新戴回自己的頸間。那顆深藍色的巨大鑽石,再次沉沉地墜在她纖細的鎖骨下方,閃爍着幽邃而冰冷的光芒,如同一個永恒的封印。
鏡中的女孩,看着那顆象征禁锢的藍鑽,看着鏡中那個蒼白而陌生的自己。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對着鏡子裡的影像,牽動了一下嘴角。
一個微笑。溫順的,依戀的,帶着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一絲被撫慰後的脆弱。如同無數次在韓離面前練習過的、最完美的面具。那笑容,精緻得如同博物館裡陳列的瓷器,光潔無瑕,卻冰冷得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溫度。
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心底一片被冰封的荒原。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那個重新戴回鑽石枷鎖、展露溫順微笑的琴遠。
她知道,她再也飛不出去了。她的羽翼,連同她的靈魂,都已被那溫柔的鐐铐,永遠地鎖在了這片由韓離構築的、金碧輝煌的囚籠裡。
露台巨大的落地玻璃門外,韓離的身影不知何時去而複返,靜靜地伫立在陰影裡。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他指間那枚黑玉戒指,在幽暗的光線下流轉着深不可測的暗芒,如同蟄伏的獸瞳。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卧室裡那個對着鏡子、展露完美微笑的纖細身影上。看着她頸間重新閃耀的“海洋之心”,看着她臉上那無懈可擊的溫順表情。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掌控一切、洞悉人心的漠然。
與此同時,在他身後,深川墨黑的海平面盡頭,在那片被城市霓虹映照不到的深邃海域之下,一個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如同遠古海怪般的陰影輪廓,正無聲無息地迫近。
那是“波塞冬号”母體的陰影。如同潛伏在深淵中的巨獸,正緩緩張開它冰冷的獠牙。
《溺痕:十三重鎖鍊》
月光石沉入鎖骨的淺灣,
藍鑽的潮汐漫過警戒線。
栖木懸浮于霧鏡中央,
羽翼收攏所有折返的光。
金籠的栅欄長出珊瑚林,
每根都纏繞着未唱完的夜曲。
而濕痕在鏡面蜿蜒爬行——
那是溺亡的漣漪最後的拓印,
蒸發前凝成鹽的星群。
當深海吞沒施坦威的餘震,
樂譜的灰燼在胃裡結晶。
你頸間并置的冷暖礦脈,
是自由沉船時
永不消磁的,雙生烙印。
籠中的金絲雀,在短暫的、用生命呐喊的反抗後,終究還是在飼主恩威并施的牢籠前,收斂了所有試圖啄開縫隙的喙與爪。它安靜地栖息在華貴的栖木上,頸間的寶石鎖鍊在燈光下閃爍着冰冷而馴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