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落,塵埃落定。
鎂光燈再次瘋狂閃爍,記錄下這“曆史性”的握手時刻。韓離主動伸出手,莫問僵硬地握住。兩隻手,一隻修長、冰冷、掌控一切;一隻骨節分明、帶着薄繭、充滿了被束縛的力量。在鏡頭前短暫交握,一觸即分。韓離臉上是掌控全局的從容微笑,莫問臉上是冰封般的平靜。隻有彼此掌心那一瞬間傳遞的冰冷溫度,昭示着這場交易的殘酷本質。
唐學明紅光滿面地宣布:“為支持我校優秀學子創業,學校決定,将就業創業中心A區307室,作為‘魔幻奪寶’項目組的專屬辦公室!同時,開放校超算中心部分資源,全力支持項目研發!”
掌聲雷動。這無疑是校方給予的巨大支持,是無數創業團隊夢寐以求的資源。陳小波的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曹飛成也微微動容,吳理更是激動得嘴唇哆嗦。這無疑是雪中送炭,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
然而,莫問的心卻沉得更深。他看着唐學明那張熱情洋溢的臉,隻覺得一陣反胃。這慷慨的支持背後,是深大與騰速科技更深的利益捆綁?還是唐學明個人向韓離遞上的又一份投名狀?校超算中心……那龐大的計算資源背後,又是否隐藏着不為人知的接口或監控?琴遠的警告,唐學明的腐敗,韓離的野心……這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正從四面八方收緊。
儀式結束。人群開始散去。韓離在助理的簇擁下準備離開,琴遠也默默地站起身。就在她轉身的瞬間,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似乎想回頭,想再看一眼那個站在紅木桌旁、被鎂光燈和掌聲包圍、身影卻顯得無比孤寂的年輕男人。但最終,她隻是微微側了側臉,用眼角的餘光,極其短暫地、貪婪地捕捉了一下莫問挺拔卻僵硬的側影。那目光裡包含了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告别?祝福?還是深深的、無能為力的悲傷?
然後,她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着,重新低下頭,溫順地跟在韓離身後半步的位置,走向那扇象征着囚籠的玻璃大門。她的背影,纖細,優雅,包裹在昂貴的衣料裡,卻如同一隻被剪斷了翅膀的金絲雀,每一步都踏在莫問的心尖上。
“問哥!”陳小波興奮地一把摟住莫問的肩膀,巨大的力道幾乎讓他一個趔趄,“成了!媽的,終于成了!辦公室!超算中心!咱們有地盤了!”他的喜悅溢于言表,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輝煌。
吳理也湊過來,臉上還帶着劫後餘生的蒼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問…問哥,我們…我們真的有自己的辦公室了?超…超算中心也能用?”巨大的驚喜暫時驅散了他的恐懼。
曹飛成相對冷靜,他走到莫問身邊,目光掃過莫問依舊緊抿的唇和冰封的側臉,低聲道:“琴遠…剛才好像想跟你說什麼?”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極其短暫的眼神交彙。
莫問沒有回答。他緩緩擡起手,輕輕拂開陳小波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深川的秋陽正暖,金色的光芒灑滿校園,梧桐葉在風中翻飛,如同蹁跹的金蝶。學生們抱着書本穿梭,笑語喧嘩,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希望。這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一個被百萬投資、豪華辦公室和頂級資源加持的、金光閃閃的開始。
然而,莫問的眼中,卻倒映不出絲毫暖意。他挺拔的身影立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一半沐浴在燦爛的秋陽裡,另一半,卻深深地沉入落地窗框投下的、濃重的陰影之中。陽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下颌線和緊抿的薄唇,那冰封的側臉,英俊得如同雕塑,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
他望着樓下,韓離那輛線條流暢、宛如銀色猛獸的阿斯頓馬丁,正緩緩駛離創業中心。透過深色的車窗,他仿佛能看見琴遠坐在副駕駛座上,低垂着頭,頸間那顆淚滴狀的藍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最終消失在校園大道的盡頭。
走了。又一次,在他面前,被那個人帶走。
胸腔裡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傳來一陣熟悉的、遲來的、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頑固,瞬間擊潰了所有冰封的僞裝。他以為在便利店雨夜之後,在“鏡中牢籠”築起之時,自己早已将關于她的一切,連同那些滾燙的、破碎的舊時光,徹底埋葬在了複仇的灰燼之下。
可是,沒有。
僅僅是她一個無聲的眼神,一句唇語的警告,一個被牽走的背影,就足以讓那灰燼之下死寂的餘燼,重新爆發出灼人的火星!那火星舔舐着冰冷的壁壘,帶來難以忍受的灼痛和……鋪天蓋地的思念。
“問哥?”陳小波察覺到他狀态不對,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聲。
莫問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深秋微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帶着落葉和塵埃的氣息,刺得他喉嚨發痛。再睜開眼時,那片翻湧的痛楚已被強行壓下,隻剩下更加幽深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
他轉過身,不再看窗外那刺目的陽光和消失的車影。目光掃過身邊三位兄弟——陳小波臉上的擔憂和尚未褪盡的興奮,吳理眼中的依賴與期待,曹飛成冷靜面容下的探詢與支持。
“走。”莫問開口,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去看看我們的戰場。”
他率先邁步,走向電梯。步履沉穩,背脊挺直如标槍。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追随着他移動的身影,卻無法溫暖他周身彌漫的、拒人千裡的寒意。
過去的“琴兒”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冰冷的秋雨裡,死在韓離的跑車後座,死在她頸間那顆冰冷的藍寶石淚滴中。
從今往後,隻有李莫問。
隻有那個背負着百萬對賭、手握冰冷資源、在仇敵注視下、在兄弟期望中,必須殺出一條血路的創業者。
隻有那個,要将韓離連同他那該死的帝國野心,一起拖入地獄的複仇者!
創業中心A區307室。厚重的實木門被推開,發出沉悶的聲響。
眼前豁然開朗。
近兩百平米的寬敞空間,被打理得一塵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将深川大學深秋的景緻盡收眼底——層林盡染,遠處的湖泊泛着粼粼波光。嶄新的辦公桌椅排列整齊,線條流暢現代,深灰色的桌面光潔如鏡。角落裡有舒适的沙發洽談區,旁邊甚至還有一個迷你吧台和高檔咖啡機。空氣裡彌漫着新家具和地毯特有的、略帶化學氣味的氣息。
“我…靠!”陳小波第一個沖進去,像個闖入糖果店的孩子,粗犷的臉上滿是狂喜。他用力拍了拍一張寬大的辦公桌,發出結實的聲響,又沖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校園,“這視野!這面積!比我們那個狗窩強一萬倍!學校這次是真下血本了!”
吳理也跟在後面,小臉激動得泛紅,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台配置頂級的曲面顯示器,又看向角落裡那幾台嶄新的、閃爍着指示燈的服務器機櫃,眼中閃爍着技術宅特有的狂熱光芒:“這…這配置…跑大型分布式…毫無壓力啊!”對超算中心的憧憬暫時壓倒了恐懼。
曹飛成則顯得冷靜許多。他緩步走進來,目光如同最挑剔的鑒賞家,掃過整體的空間布局、燈光設計、家具的材質和配色。他走到窗邊,看着窗外如畫的秋景,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光滑的窗框,清冷的臉上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這個環境,才配得上他即将為《魔幻奪寶》傾注的心血和審美。
莫問是最後一個走進來的。他沒有像陳小波那樣興奮地四處查看,也沒有像吳理那樣專注于設備。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這個嶄新的、象征着嶄新起點的空間。明亮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卻仿佛無法穿透那層無形的冰殼。這裡的一切都很好,好得近乎虛幻。嶄新的桌椅,锃亮的地闆,窗外明媚的秋光……都與503宿舍那充斥着汗味、泡面味、絕望和代碼硝煙的狹窄鐵籠,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反差。
然而,這天堂般的起點,是用什麼換來的?是琴遠在韓離面前的卑微懇求?是簽下那份可能萬劫不複的對賭協議?是徹底将自己和兄弟們的未來,綁上了韓離這艘充滿未知兇險的戰船?
一絲冰冷的嘲弄,浮現在他緊抿的唇角。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辦公室最裡面,一張寬大、獨立的辦公桌上。那顯然是屬于項目負責人的位置。桌面空無一物,隻有一台頂配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個銘牌——“李莫問”。
他邁開長腿,一步一步,走向那張桌子。皮鞋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
告别那個在鳳凰木下、懷抱樂譜、笑容清澈的少女琴遠。
告别那個在綠茵場上肆意奔跑、享受歡呼與陽光的自己。
告别那段純粹、滾燙、卻早已被現實碾得粉碎的舊時光。
他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椅前站定。椅子是真皮的,質感高級,坐上去一定很舒适。象征着地位,也象征着責任,更象征着……枷鎖。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緩緩轉過身,背對着那張象征着新生的桌子,面向站在辦公室中央、臉上還帶着興奮與期待的兄弟們。
窗外,夕陽的餘晖正濃烈,将天空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也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将整個辦公室鍍上了一層悲壯的暖金色。莫問的身影逆着光,輪廓被勾勒得異常清晰,挺拔如松,卻也孤絕如崖。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寬敞的空間,帶着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金屬般的冷硬質地,一字一句,砸在嶄新的地毯上,也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兄弟們。”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陣地。”
“503的日子,結束了。”
“過去的李莫問,”他頓了頓,冰封的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沉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近乎燃燒的決絕,“也結束了。”
“現在,我們隻有一個目标——”
“《魔幻奪寶》,一百萬用戶。”
“隻許成功,”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掃過陳小波、吳理、曹飛成的臉,最後定格在窗外那片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盡頭,仿佛在凝視着某個無形的、強大的對手,“不許失敗。”
夕陽的金輝在他身後燃燒,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像一柄深深刺入大地的、孤絕的劍。辦公室嶄新的一切,兄弟們的存在,窗外的秋色,在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闆。唯有他,和他那句擲地有聲的宣言,凝固在時光裡。
陳小波臉上的興奮漸漸沉澱,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屬于戰士的凝重。他用力地點了點頭,握緊了拳頭。
吳理眼中的狂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專注,他下意識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曹飛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堅定,無聲地表達着認同。
新生的号角,在冰冷的決絕和夕陽的餘燼中,正式吹響。而深川的夜色,正悄然從地平線升起,如同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吞噬着最後的光明。窗外的霓虹,迫不及待地亮了起來,閃爍着冰冷而妖異的光芒,如同無數窺探的眼睛,注視着307室這方剛剛啟航、卻已暗流洶湧的新戰場。莫問放在左胸襯衫口袋上的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張薄薄便簽紙的輪廓,和那個被劃掉的“L”穿透紙背的力度。
《307室:淬火宣言》
門軸嘶啞,推開兩百平米的疆場,
超算機櫃在角落吞吐幽藍的寒芒。
落地窗框住層林盡染的假象,
新地毯吸盡足音,如同吸吮未訴的傷。
他背對熔金的落日,
影子如黑曜石匕首刺穿虛妄的暖。
真皮座椅是未啟封的棺椁,
銘牌“李莫問”泛着冷鋼的響。
“陣地”——
這個詞碾碎503鏽蝕的鐵盒,
碾碎綠茵場草屑沾濕的舊名。
喉間滾動的誓言淬過冰與火:
“一百萬用戶”是插向虛空的戰旗,
獵獵作響,卷着韓氏帝國的硝煙。
兄弟們眼底的火種被重新點燃,
在鍍金的囚籠裡,噼啪作響。
吳理指尖躍動代碼的螢火,
曹飛成的畫筆蘸取暮色勾線,
陳小波的拳骨抵住“成功”的界碑。
而他的左胸口袋深處,
一張薄紙在靜默燃燒——
鋼琴譜号在灰燼裡倔強地昂首,
劃掉的“L”滲出血絲,
灼燙如新鑄的劍銘。
夜幕垂落,霓虹的獸群睜開複眼,
307室的燈光是深淵孤島。
熔金契約在抽屜裡低吼,
而淬火的刀鋒,
已在數據荊棘中,
铮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