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九幽。
飄渺碎雪随着寒風簌簌而落,落在沈雲燼的掌心,他垂下眼睫,目光停留在那片即将融成濁水的雪花上。
“磨蹭什麼,還不快些走!”李展言急慌推搡他前行,生怕耽誤了時辰。
數九寒冬,他隻穿着一層薄薄的粗布麻衣,身上新添的傷痕還未結痂,凜冽寒風吹過去,如尖刀利刃在身上剮蹭。
沈雲燼漠然垂下眸,手上的鎖鍊随着行走的動作叮當作響。
他被引到一座巍峨殿台之前。白玉台柱上雕着兇獸猛虎,青灰石階間一道猩紅血線順着階梯滴落。
周遭浮雲湧動,人影綽綽。華服修士們在此間台閣裡談笑風生。茫茫天穹之上,一道溫暖的幽蘭結界如天幕垂落,将簌簌雪霜阻絕在外,隻餘下結界内暖融融的春意。
數千道目光落在沈雲燼的身上,他置若罔聞,隻麻木地繼續前行。
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九幽門的馴獸台中央。沈雲燼擡頭遙遙一望,剛好瞧見遠處一個模糊的雪色身影——
那人白衣勝雪,湛然出塵,矜貴冷漠地坐在高處,清冷疏離的眉眼隻淡淡掃了他一眼,如視蝼蟻。
謝微遠。
沈雲燼蹙着眉,指尖深深攥緊,胸腔翻滾着洶湧恨意。
四周圍坐着門派各殿的長老弟子,在結界下竊竊私語,他們的眼神或是鄙夷或是探究,不加掩飾地落在沈雲燼身上。
“自求多福吧。”李展言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手心被粗糙的沙礫磨破,他還未察看傷口,身前忽然傳來一股野獸的腥臊味。
他擡眼一看,眼前竟站着隻威風凜凜的妖狼!
妖狼的鬓毛閃着銀光,幽綠色的狼眼帶着嗜血鋒芒,獠牙間垂落粘稠的涎水,謹慎地圍繞着沈雲燼打轉,并不急切撲上來撕咬。
沈雲燼瞳孔猛地一縮,這才發覺今日将他帶到這裡的緣由。
這群瘋子,竟然要他來馴狼!
那隻狼應是開了靈智,還不知沈雲燼實力,隻全身毛簌簌立着,戒備站在三尺之外。
忽地一聲悠長骨哨聲響起。
不知是哪個缺德的修士借哨音催醒妖獸嗜血的本能,那隻妖狼不再戒備,反而狂性大發,長皞一聲疾撲過來。
沈雲燼暗自咒罵了句“該死”,隻來得及用手臂格擋妖狼的撕咬。
“嘶啦”一聲。
骨肉被咬碎,妖狼的尖齒狠狠鑿進臂彎,猛地甩頭,生生撕下來一塊肉!
他痛得近乎窒息,另一隻手握成拳對準妖狼的臉上砸去。
拳頭不成章法地落在妖狼的身上,卻不能阻止其分毫。
這狼已經徹底失了理智,并不畏懼沈雲燼,再次張開血盆大口,咬住沈雲燼的小臂。
疼疼疼疼疼……
沈雲燼銀牙都要咬碎,五官幾近扭曲,奮力揮舞着想掙脫,妖狼卻将利爪刺入他的肩膀,按住他的身軀,絲毫不松力道。
它如在洩憤一般,撕扯下沈雲燼的皮肉,沈雲燼再是将忍不住,痛呼出聲。
為什麼……不能死?
為什麼連死都成了奢望!
若是死了,就不會再痛,不會再睡漏風的柴房,不會再受鞭笞之痛,不會再吃剩下的馊飯,不會再有譏笑辱罵……
李展言隔着一道圍欄,懶散惬意地搭靠在上面,嘲弄看向沈雲燼:“怎麼不站起來了?剛剛不是很倔嗎?”
沈雲燼倒在地上,陰鸷的眼裡帶着無邊恨意,死死瞪着李展言。
四周不斷傳來譏笑聲,妖狼粗重的喘氣聲,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聲。
雪飄搖落下,融化在幽蘭結界之上,沈雲燼似是力竭,仰躺在血水中,紅流順着臉頰糊滿眼眸。
他隻恨自己沒有死在四年前那場火海之中。
血肉從身上一點點抽離,骨肉一點點被碾碎。
他的體溫漸趨冰冷。
沒人能從那可怖的痛感和感知中存活下去,更沒人能忍受自己的血肉被撕扯,最後變成一道光秃秃骨架的滋味。
半邊身子已經不成樣子,再也不能反抗這隻妖狼的撕咬。
沈雲燼憤恨看向那道雪白的身影。謝微遠這個畜牲,合該一輩子都下修羅地獄。
可他已無法強撐,隻能絕望地望着傾倒的天地,望着滿座冷漠的修士,無一人肯降憫于他。
瀕死的絕望感充斥他的身軀,呼吸微弱之時,一切都清明起來,他甚至能聽見數尺之外的談話聲。
體内似有什麼在慢慢蘇醒。
……
“如此悍勇,這匹妖狼當是狼王啊,用來煉丹定能功力大增哈哈哈。”一個長老撫着花白的胡須,赫然長笑道。
“說起來這小子當真是抗揍,如此兇悍的妖狼都沒将他咬死。”
謝微遠淡然掃了他一眼,“他不會死。”
“淩華君如此笃定?可不見得,這小子絕對擋不住這妖狼的三招。”
謝微遠冷哼一聲,不置可否,隻垂眸看向血迹斑駁的馴獸台。沈雲燼還在被那隻妖狼撕咬着,身體已經不成人樣,手臂垂在身側,似乎已經沒了知覺 。
“師尊……”季雲瀾看上去心有不忍,欲言又止道。
謝微遠冷冷看了身旁的小徒弟一眼,眼眸如寒潭般清冷:“怎麼,你想去陪他?”
季雲瀾被他那一眼吓得渾身一顫,慌忙低頭縮起身子,擔憂看向還在和妖狼厮殺的沈雲燼。
“再放兩隻進去。”他聲色冷厲似冰刺。
季雲瀾以為自己聽錯,又不可置信地擡頭,錯愕看向高台上冷若冰霜的謝微遠,心中駭然。
他忙勸道:“師尊!五靈根難尋,若沈師兄死了,您去哪找如此契合的爐鼎!”
“若他就這樣死了,便不是我要尋的神印之人,也算不得最合适的爐鼎。”
“可是……”
“行了,不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