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門,李貞順手摸起了腳邊倒在地上的半截蠟燭,點亮了。
昏黃燭光照出一屋子的隐約狼藉,之後,他像是花光了最後一絲力氣,卸下一身疲乏,便癱坐在地。
赦月以為他疼得厲害,俯身便查看他傷勢,見李貞周身刀傷有七八處,不禁皺眉,要是自己來得早一點便好了,又自責于方才這一路上,自己該背着他的,李貞看着和七年前差不多瘦,自己背着他也能走得很快。
“都是皮外傷,我隻是被追殺了這麼久,累得沒力氣了。”李貞終于開了口,他又盯着赦月的傷處道:“倒是你…”
赦月被提醒,忙又捂住了傷口,“我這也是皮外傷,無礙。”
李貞才不信,他自己的傷口大多數分布在四肢,已然要命的疼,何況赦月傷在那處,要是那刀再往下一寸,那可就…傷口所在私密,他也不便上手去翻看,他道:“坐下歇會兒,這裡沒人找的來。”
赦月依言坐下,很自然地與李貞挨着一處,李貞卻轉了轉身,隻将自己脊背與之相抵,不去看赦月侍弄自己傷口。
“我以為你聽到這裡是哪裡,會掉頭就走的。”李貞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赦月不置一詞,轉而問道:“江夏王府,也有密道?”
“不要說你很吃驚。”
赦月無聲笑了笑,他确實沒有很吃驚,隻是在想,既然有密道,那為何謀逆案事發時,江夏王府為何還是死的死,擒的擒,是因為‘忠’嗎?
他忍不住問道:“李貞,若是先前,我不來長安,你真打算在那裡刻一輩子石頭嗎?還是說,你料定,唐皇早晚會還你自由身。”
李貞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應當說,是還沒機會想,就被人劫走了。
回想起身在朝堂的這幾年,他算得上殚精竭慮,雖無官職在身,但李治大小事情都會和他傾吐,他隻覺得肩上的擔子日複一日的重,好似能在碑林院裡刻一輩子的石頭,也不是什麼壞事。
自己在長安如是辛苦,赦月在漠北苦心經營這些年,也不會輕松,于是他反問道:“你呢,教你去在措勒湖邊牧馬放羊,捉魚采蚌,你願意嗎?”
赦月不假思索道:“心之所向!”當然,他須得帶着一個人去。
李貞輕笑搖頭。
赦月側首望他:“你不信我的話?”
“我信啊。”
李貞的語氣很是輕松,再一次死裡逃生,他好像可以原諒自己,暫時放下他二人之間的仇怨,像往常那樣說說話,他道:“措勒湖離天很近,日頭灼人,記得帶好鬥篷。”
赦月聞言也笑了,“那是自然。”他可不許俊美白皙的長安貴公子被曬成黑炭般的人兒。
他還清晰地記得李貞說過的話,等大唐和漠北都太平無事了,等他們也都閑下來了,他們會去一趟星宿海,去親自去撈蚌殼…是的,時至今日,他都還在等着那一天。
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都熬過了七年。
他二人雖七年未見,但關于彼此的傳聞從未斷過。
赦月在聽到的大唐朝堂上的所有見聞裡,幾乎都有李貞或深或淺的影子。
雖然漠北薛族舊部對這個名字恨之入骨,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但凡有李貞立于朝堂一日,年輕的唐皇很難犯錯,這教他們更加咬牙切齒了。
在和族人議事時,赦月從不主動提及李貞,但也從不阻攔旁人提及。
他聽着那些‘深謀遠慮’、‘陰險狡詐’、‘兩面三刀’、‘工于心計’等等或褒或貶的描述,好似旁人口中的李貞有千萬種面孔,但他心裡,從來都隻有那一個。
李貞微微側首,偷眼看着沉思不語的赦月,他對漠北局勢同樣了然,甚至連赦月在漠北征戰三年的大小戰況都一清二楚。
李治多次在與他的閑談中提及這位年輕的漠北狼王,一開始聊的也算正經,可最後總是在一句陰陽怪氣的‘欸?聽聞你倆曾同吃同睡,你應當很知曉他的心思啊,那你猜猜,他下一步意欲何為啊’中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李貞繃着臉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李貞回過神來,竟然發覺自己在笑,他笑得周身輕顫,又牽動了傷口,不由得‘嘶’了一聲。
赦月聞聲轉過身來,掰過李貞的肩膀,看着左肩處最深的傷口道:“歇得差不多了,先給你包紮傷口。”
他說着就摸出腰間小刀,先從自身衣物上割下布條,又扯過李貞衣物來割,李貞像是個木偶般,任他動作,讓擡手就擡手,讓曲腿就曲腿。
其他傷處倒還好說,隔着布料簡單包紮一下就好,隻左肩處,赦月拿不定主義,用商量的語氣問道:“不如,脫下外衣看看傷口深淺?”
李貞也不扭捏,當即便褪下了外衫,白色裡衣上的血漬好大一片,浸透半邊胸口。
赦月看得直皺眉,捏着布條道:“還得再脫。”
李貞不禁回想起不久前,赦月于床榻間脫他衣物的一幕來,面頰微微發燙,繼而又暗罵自己,都什麼時候了。
為彰顯自己絕對心無旁礙,他索性将裡衣一整個褪至腰腹間,此時這身體,血汗兼具,又有什麼好看的。
赦月沒想到李貞如此坦誠,如此,他倒是沒法坦誠了,李貞的皮肉白皙如昨,更顯得肩上傷口猙獰,他湊上前看得仔細,半響才道:“分毫便要見骨。”
邊說,邊小心翼翼地包紮起來。
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左一下右一下地掃過李貞的脖頸耳後,他渾身不自在,隻得想了個嚴肅的話題,道:“薛靈珠這個小女子,好心救她,她倒會拿我邀功。”
赦月不知道這個小女子是誰,但既然姓薛,又和江夏王府有故交的,猜也就猜到了。
“那是何人,向她走漏了風聲?”
李貞不語,這事他還沒向李觀求證,不能妄下定論,雖然事實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