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赦月彎下腰身,眉鎖如川,似是痛極,忙艱難起身,去将人扶住了。
李觀入眼入耳,卻是另一回事,他的兄長,他飽讀詩書才名遠揚的兄長,竟然如此親昵地喚着他們的殺父仇人,并且,隻因為自己踹了那人一腳,就心疼得不顧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
“李貞,你簡直是…瘋了…你還帶他來這裡,你怎麼敢帶他來這裡?”
李貞被問住了,他自己帶赦月來這裡是一回事,被别人得知他這樣做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邊扶着赦月坐下,邊在心裡醞釀了許多話語,卻覺終難開口,良久,才道:“李觀,有些事,容我以後再跟你細說,好嗎?”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懇求的語氣跟弟弟說話。
“不好!”李觀幾乎是哭着喊出來的,“你一早就知道他在長安,是不是?你對他的信任遠多過我,是不是?”
“李觀…”
李觀還沒發洩完,他以手指着地上的人,目露兇光,道:“是,我學藝不精,我殺不了他,但這是長安城,此時,外間到處都是不良人,聖上若知道狼族的首領在此,他會怎麼做?我拿他去邀功,明日一早,我江夏王府的大門就能重開,你說呢?李貞!”
李貞直起了身,他似是将自己弟弟剛剛出口的每一個字都琢磨了一遍,他沒從那張臉上看出絲毫的負氣威脅,于是,他淡然開口,卻字字擲地有聲,“李觀,你若執意如此,我們兄弟,便到頭了。”
李觀不信自己聽到的話,愣在原地。
赦月更是不敢信。
他擡首望向李貞,卻看不清李貞的神情,隻看到了那緊繃的下颌,沒有一絲玩笑的可能,縱然已是如今的他,也怕了,漢人最是在意父慈子愛、棠棣同馨,尋常人家尚且如此,更别說李唐宗親。
李貞竟是在拿比身家性命還要珍重的東西在保護他。
“李貞,你别…”
李貞擡手不讓他再開口,自己又道:“李觀,我與…他,相識久遠,我們曾共患難、同進退,互托生死,心…心…今夜遇險,是他來救我,如若不然,我定将死無葬身之地,可即便如此,父親的仇,我也從沒忘記,不管你還信不信我,總有一天,我會給父親、給母親、也給你,一個交代。”
李觀如夢初醒般,靜靜地聽着。
七年前,他日盼夜盼,終于盼到父親從漠北帶回來了兄長。
他還記得那日,滿府上下都在殷殷期盼,可他的兄長踏進王府的大門時,活像個病入膏肓的旅人,嘴唇幹癟、眼眸紅腫。
他無視了一切為迎他回府的鋪排,落荒而逃般徑直走進了自己的院子,一關數月,閉不出門。
明明大唐在漠北打了一場大勝仗,卻好似,江夏王府的小郡王是敗得最慘的那一個。
原來,都是因為這個緣故麼?共患難、同進退…
從那以後,兄長的笑寥寥無幾,和父親的關系也日漸局促,直至成冰。待走入朝堂,衆人都道,江夏王後繼有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接引外臣時侃侃而談,政見相左時據理力争,與年輕的帝王徹夜長談,與敬重的恩師切磋文墨,可回到府上,愈加沉默,也隻有在考較自己學問的時候,才會多說幾句。
李觀苦笑出了聲,其實自己從來都不是兄長最信任的人啊,否則,這積壓在他心中七年的愁苦郁結,為何從來都沒有對自己提過,哪怕半個字呢。
李貞看着面前怔然而立的弟弟,不禁喟歎,方才那話是重了,可他不悔,他拿出平日裡兄弟間閑談的語氣來,道:“這條密道,我七歲那年,便由父親領着走過一遍了,你今夜能尋到此處,可見父親已經同樣将王府命脈交到了你的手裡,如果你為父親、為王府平反的法子,就是捉個人去聖上面前邀功,那你便不配,父親對你的期待。”
李觀聞言,眼圈不由得酸澀。
他不确信,父親是否對他有所期待,但他一直在為那天的到來努力着,他多渴望有一天,父親能同時拉起他們兄弟二人的手,言之欣慰,隻是大廈傾覆一夕間,他就那麼倉促地和父親作别此生了。
李貞望着哭得像個孩童般的李觀,胸口亦被堵得死死的,他很想走上前去抱一抱他的弟弟,卻又自責自愧,畢竟,不管他說得多麼冠冕堂皇,放着殺父仇人在眼前,卻不殺,就是很荒唐。
李觀擦了擦眼淚,卻又換上了另一種哀傷神色,他艱難開口,問道:“是靈珠,是她出賣了我們,對嗎?”
李貞淡然點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沒什麼好粉飾的,而後又補了一句,“你我還活着,便好。”
李觀身形瞬時便垮了下去。
宵禁之前,他在嚴府義學沒等到該來的人,就已有不好的猜測,但他還是抱着僥幸的想法,待此時确認,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沉到了冰湖裡去。
那晚,雖有兄長的千叮萬囑,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面,更不能去尋什麼故人,但他還是扮成了去往楊府送酒水的小厮,忍不住去見了薛靈珠的面。
他二人自小便相識,後又定了婚約,算的上是青梅竹馬,抛去薛靈珠那被母親寵壞的傲慢性子,他也是真心期待他們成婚的那日的。
關于如何解救薛靈珠,李觀是大緻知曉兄長安排的,但想來是怕自己知道的越多,關心則亂,隻讓自己置身一旁便好。
是以,當薛靈珠猜到即将要救她的人就是自己等的時候,李貞隻以為,那亦是兄長的安排,甚至當那個女子半信半疑地問起自己兄長的下落時,他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承認了。
此時想來,不由得不讓他後怕,面對薛靈珠的盤問,他好歹隐瞞了自己如今的容身地,畢竟那是牽涉到滕王的大事,否則,怕是等不到今夜,他們都要成為刀下亡魂了,長安城裡更是要有一場血雨腥風的清算。
方才在密道内,聽得這邊有人聲,他本是欣喜若狂的,可又聽到了那句話,惱憤之下,竟至都忘了,今夜的他,能尋到活着的兄長,已是上天對他何等的仁慈。
李觀内心被愧疚和悔恨充斥着,也被仇恨和不甘折磨着。
被最親近的人欺騙,被當成個傻瓜似的去利用,被像個墊腳石一樣去踐踏,一廂深情被棄之如敝履,二十年的天真被打破,他終于知曉,對富貴權勢的追求,就是心人中的一座大山,根本撼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