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褚擡起頭,她望着宗思衡被京畿衛架着的影子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直到随着人潮褪去,看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那些人跟抽絲兒似的都退了,剝離了,隻剩下她一個人還在這焦土上站着,像是陪她母親一樣,都死在了這裡。
第二天。
裴褚壓根沒走,她在外頭将就着睡了一會兒便再度來了牢獄,這次她是來接裴夫郎的,太子已經發了話放人,其他的官員隻能依法照辦。
太陽已經緩緩的升起來,裴褚眼裡全是紅血絲,眶下烏青分外明顯。
“阿褚!”
身後突然傳出了陣呼喊,她扭過頭,發現竟是宗思衡去而複返回來了,對方估計也是沒睡,頭發亂的不像話,正朝着她走來。
“宗哥哥?”
裴褚頗有些意外,昨天的事實在太過兇險,宗思衡現在該在家裡躲風頭才是,怎麼又出來了。
宗思衡走上前,站在她的身側:“我擔心你一個人。”
“而且也不光是我擔心你。”
話畢,有人從馬車上下來,那人戴着椎帽,看不清臉,估計是範恂的後作用,裴褚現在看到這種戴個帽子故弄玄虛的人便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戒備起來。
那人走上前,看着裴褚那不善的眼神,上去就朝着她的腦門敲了下。
裴褚的眼神瞬間清澈了:“崔統領?”
崔霈掀開椎帽,漏了條縫,從鼻子裡淡淡的了聲:“嗯,不是我還是誰?”
她把京畿衛們叫走了之後便喬裝帶着宗思衡過來了,看這小孩那疲憊的樣子,用腳趾都能想到,估摸着又該鑽牛角尖了。
宗思衡神色柔和了許多:“是崔統領擔心你,專門帶我過來看你的。”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崔霈便登時炸了毛:“你這個小爹們胡說八道些什麼?我不過是聽了沈相姎的話才來接她一把!誰擔心她了!我擔心她做什麼?”
她甚少這樣說話,以至于多少帶了幾分欲蓋彌彰的味道。
裴褚想笑又笑不出來,她道:“謝謝崔統領。”
三人說話的時候,大門發出了聲響。
随着鐵門轟然洞開,有個人影慢吞吞的朝着他們方向行來。
裴夫郎現在的狀況很是不大好,他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原本的削瘦的身體穿着囚服,袖管空蕩蕩的,像是被風一刮就跑了似的,曾經的貴氣都一掃而空,看起來簡直像個行屍走肉。
裴世安的事情,估計他也知道了。
裴褚看到對方便跑了上前,一把抱住了裴夫郎:“爹!”
裴夫郎神色原本很是呆愣,然而被裴褚這麼一抱,還魂了似的,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尚在人間,他伸出手把裴褚攏在懷裡:“褚兒……你……你娘她………”
聞言裴褚抱緊了裴夫郎的腰身:“我知道,我都知道……”
裴夫郎低下頭,這才用力的将裴褚擁在懷裡,他強忍着眼淚,整個人都在發顫,而後無力的跪了下去。
從此以後,裴家就隻剩他們兩個人了。
七天後,裴世安下葬了,先前那些幫裴世安說話被罰的人自發的過來了,孤兒寡父的,她們多多少少也湊了點銀子給這兩父女留着,叫他們安穩度日,靈堂上哭聲不絕,衆人皆是淚濕滿襟。
也不知道是在哭裴世安,還是在哭她們自己看不到頭的未來。
原本飄搖的政局,因為裴世安的死,越發顯得動蕩了,太子的事妥當雖妥當,但是冒冒然的處理,終究還是叫有些人心生不滿。
一時間,朝堂上越發風起雲湧了起來。
又是一個夜晚。
宮裡頭的夜實在太長了,好不容易熬完一宿,天亮了,然而很快,下一個夜就将來臨。
朱牆琉璃瓦将時間所有的血腥,污濁都掩蓋了下去,在血肉煮的膏脂裡,硬是糊成了盛世的景象。
當朝永嘉帝已經掌權三十五年了,這在大周君主中絕對算是最長的。關于她的傳言衆說紛纭,此人雖不如先帝那樣開疆拓土,堪定山河,但是也絕對算得上是有成之主。
她少年時期因其父不得武帝的喜愛被扔到了邊疆十二關,卻大破了柔然,将西域諸國徹底打的俯首帖耳。青年時期當了皇帝後,更是大興德政,吏治清明。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年紀上來了,有些事也力不從心,中年時養了十幾年的前太子雲宏意圖聯合漠北謀反。而到了老年,再怎麼威風八面的人,還是嘎巴一下子,倒在了床榻,起不來了。
太子過來的時候,皇帝已經醒了有些時間,她的病的确是在好轉,之前醒的不過醒一柱香,還說不了話,這陣子倒是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間距也越來越短,行動也利索了許多,竟還能看奏折了。
看的太子近乎有些心驚肉跳。
皇帝去年剛過了六十大壽,她眼角的笑紋很是明顯,頭發也是花白的,穿着龍袍斜靠在榻上,精神頭竟然出奇的還行,手裡拿着奏折細細的翻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