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行身體長高了點,容傾昨晚抱着他睡,像是抱着柔軟的枕頭。
容傾看向戈未,“阿行魔力有待恢複,起碼一周才長回去。”
戈未說:“這可不行啊,我得回容城處理一些事務,遊行這個樣子,我怎麼回去?”
容傾回答:“您想怎麼樣?”
遊行身後冒汗。
戈未目光複雜看向他,笑了,說:“你母親要醒,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去做你想做的事?”
戈未道:“湛海不是你的久居之地,跟我回容城。”
遊行手把着門,突然無能為力。
也是,沒有驚雨刀的他,什麼都不是。
不是鬼王的他,什麼都不是。
沒有魔力的他,什麼都不是。
不論多少次聲嘶力竭的呐喊,都擺脫不了這個事實。
責任,多麼荒唐的字眼。
過去的那些人又負過什麼責任呢?
戈未執意,“要麼你回神界重掌祭神殿,要麼你随我回容城繼任城主。”
“你姓遊,你不是别人。”戈未道:“我知道小時候你的确受了很多苦,湛海冰封洛城冰凍,你哪樣不比他們做得好,難道要讓那些人領了你的功勞,還得笑話你不成?”
“你怎麼膽子這麼小?”
遊行真的感覺非常痛苦,痛苦到無以複加。
容傾也未必好受,這意味着遊行離開,他就再也沒有時間留在溫暖的湛海,而神界,爾虞我詐,又豈是他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地方?
容緻書曾經讓他永遠不會回自己的家,讓他滾出去。
滾就滾,誰稀罕回到那個破家?
歸根到底,他無處可去。
他已經,被趕出了自己的家。
但是湛海,也不是他的家。
戈未瞥了容傾一眼,突然向他公布一條消息,說:“你知道柳如是沉睡,彌月為了平息人間動亂,派謝知節來到湛海徹查惡鬼之事,而容瑾繼任臨時人皇的事情嗎?”
“按照容淮南維持穩定的性子,”戈未道:“你估計在湛海待不下去了。”
“随我一起回容城,”戈未望了容傾一眼,“你是個好孩子,不該這樣的。”
“也不知道回來的梁樹究竟是個什麼人,”戈未道:“唐詩婉肚中的阿修羅不日出世,殘夜守在容瑾身旁,容傾——”
“你到底在怕什麼?”
容傾難以呼吸,胸口堵得緊,他去抱遊行,遊行拒絕讓他抱,隻說:“就知道說我姓遊,有沒有誰想過,我不想接受這些命運的饋贈。魅魔是我,鬼王是我,神之子還是我,你們究竟要我怎麼樣?我解決了湛海冰封,魔力殆盡,還不夠?”
“你們為什麼不能讓我安靜待一會兒?!”
“為什麼?!”
“你别碰我!”遊行大叫:“難道我隻是因為跟你上了一次床我就不是我了嗎?”
“為什麼我要去承擔那些責任?”
“他們那些人哪個不是躺在自己的舒适區當窩囊廢,”遊行大喊,聲嘶力竭,“我憑什麼要去掌管祭神殿,阻撓日蝕,彌月跟阿彌斯是死了嗎?”
“這些人坐享其成這麼多年,”遊行指着門:“憑什麼他們坐享其成,享受别人的後果,而這些人累死累活。不僅付出生命的代價,還得在背後遭受他們的诟病。”
“我沒有不負責!”
“這個神界跟湛海,有什麼值得我去付出的?”
“他們連我喜歡的人都沒有珍視過——”遊行說:“我憑什麼要為他們做事?他們是誰?一群活生生坐享其成的老畜生,他們趴在付出的人身上吸血,反過來,還得審判好人的不是?”
“我告訴你,神界我絕對不會回去。”
“我魔力重歸之日,就是我毀滅神界之時。”
遊行笃定:“大不了所有人全都毀滅,我不怕,我倒是要看看你這群不怕死的,等到人真死了,還會不會這麼嚣張。”
“我一定會如此的。”
容傾蹲下身,扶住喊到嗓音嘶啞的遊行,可戈未說出的話很現實,“這是規則,沒辦法的。”
“每任神之子都是要接受這個過程的,”戈未道:“你父親沒能保護好你母親,難道你要重蹈覆轍嗎?”
“容決年少,”戈未苦口婆心,“我不是讓你一定回去,當年你父親解決了日蝕,你也可以,我知道你沒問題。”
“如果你死了,他們都不會醒過來,”戈未道:“叔叔想帶着你們去祖父的墳山上看看,當年叔叔母親也是這樣子,她為了不惹事結果喝了毒藥去世,還得我的父親也早早随他而去。”
戈未蹲到遊行身旁,擦他的眼淚:“叔叔知道你委屈,可那個位置本來就是你的呀。當年舒野存有私心,不肯把你交給我,叔叔應該竭力去争取,但我沒有放棄過找你呀,你大姨不也是幫你養大了容決,你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今時不同往日。”戈未生出從未有過的耐心,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戈未看遊行臉頰眼角紅通通的樣子,拍他的頭,“你回去的話,現在就跟叔叔走,總之,我不可能讓容傾再帶着你留在湛海。”
容傾同樣也遭受到巨大的心理壓力,說:“你讓我想想。”
戈未:“沒有想的機會了,我真的很好奇,你既然身為天使長,在神界待不下去了,回到湛海,也是身居高位,我不過是帶走我的侄子,我才是他的家人,你連你自己都護不了,我憑什麼要把我的侄子交給你?”
容傾痛苦不安,遊行低下頭。
他看到遊行又長高了一點,隻好說:“我先給他做點飯。”
“……”戈未:“我給你半個小時。”
容傾碰遊行的嗓子,“再說,他喉嚨肯定很痛。”
容傾抱起穿棉服的遊行,但遊行自始至終都沒說話。
現實如此鮮明地擺在他面前,可回到祭神殿,又要遭受阿彌斯的彈劾?又要忍受一堆無理由的指責?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打死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容傾單手抱着他,說:“你該回去了。”
“事實就是戈未說得對,我容傾,是一個實打實的懦夫。”
容傾打了幾個雞蛋,用筷子攪動着,他放了點鹽,手開了煤氣竈。
鍋中水汽沸騰,滲出薄霧,蓋住容傾的眼睛。
“回去吧,阿行。”
遊行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留在容傾身邊,他露出失落的神情,一瞬間他伸出手,說:“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容傾也極端痛苦,神界曾經是他立下戰功赫赫的地方……從前,也送他風光大葬。
容傾說:“你讓我以什麼身份回去?”
鍋中響油,刺啦刺啦煎雞蛋的聲音。
蛋液變作金黃,容傾戳着筷子,眼睛有點脹:“這不是我跟你的問題,我們彼此都逃避太久了。你回去吧,阿行。”
遊行再怎麼樣也嘶吼不出來了。
過了會兒,容傾端着一碗煎雞蛋走出去,他對戈未道:“我去趟地獄城尋找讓遊行魔力恢複的藥水,我得帶着他一起去,等他恢複了,我送他回祭神殿。”
遊行知道,容傾做決定,無可更改。
他拿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一邊吃一邊把眼淚掉進飯裡。
遊行說:“哥哥,喂我吃口飯吧。”
容傾此刻還有心情跟遊行逗樂,“哭什麼,又不是分手。”
“我帶你去地獄城,以後還會再見面的呀,為什麼要哭呢?”
白潋給遊行買了個小熊軟勺。
容傾捏着碗,弄了點紫菜蛋花湯和了飯,他對遊行說:“阿行要長命百歲。”
一頓飯吃得戈未心裡不是滋味。
半個小時後,戈未對容傾說:“我在湛海的邊境線等你。”
容傾給遊行裹好棉絨外套,親了親遊行的側臉,聲音放低說:“等哥哥來接你。”
遊行伏在戈未的肩頭,眼神怯生生地看着穿着黑色制服的容傾離開,他不知道謝知節會給容傾帶來怎麼樣的危害。他隻知道,按照容淮南維護審判院的性子,容傾絕對不會好過的。
容傾駐足,回頭一步三望,望了又望。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明明沒有分開,可為什麼會有種心痛的感覺?
是因為要離開熟悉的湛海的關系嗎?
還是說,他也無法忍受生命莫須有的離别?
雪落長空,鷹飛萬裡。
大地一片茫茫白。
容傾回到家,家裡一片寂靜。
一切都還是從前熟悉的樣子,他喜歡抱的抱枕……以及,一家人的合照。
柳如是跟柳夏給了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讓他體會到了什麼叫親情,如今,也是時候償還了。
容傾穿着筆挺的制服,身形高挑修長。
白潋在樓下等他,他負責開車,一邊掌方向盤一邊問,說:“怎麼今天有空把審判長的标牌給戴上了?”
容傾說:“嗯。”
·
早上十點。
十七審判庭。
容瑾面無表情坐到審判庭最高的位置,說:“開個會,各位。”
容淮南坐在左方的位置上,說:“容瑾,你想讓我死,是不是?”
“你想解散審判院跟聯合署,合并一起,你瘋了,是不是?”
“惡鬼你負責去抓,還是你有這個能力負責?”容淮南道:“我這麼多年為審判院殚精竭慮,我有什麼對不起你,你要這麼對我?”
容瑾笑了笑:“沒什麼,隻是不覺得湛海機要機關太多了嗎?況且,區區惡鬼,算得了什麼?”
“不如你好好說說,為什麼不能讓我撤銷審判院?”
“我為什麼不能撤銷審判院?”容瑾笑說:“不過是暫時合并,還有個警察署在這裡,你怕什麼?”
“因為沒權力了就如此嚣張,真的是笑死個人。”
謝知節坐到十七審判庭最中心的位置,說:“我是神,你們是人,神的命令,必須要聽,隻是個建議,服從與不服從,全看各位。”
容淮南氣得心髒痛,柳夏知道自己父親沉睡,尚未醒來,她也不能輕舉妄動。
謝知節看向柳夏:“柳女士,你怎麼不說話了?”
“怎麼審判長還不到啊,”謝知節繼續笑了笑:“我還想看看他,聽他說有何高見呢……”
“可能是溫柔鄉待久了,”謝知節說:“我是不是得感謝遊行?”
“也是,像神之子這樣的人,盡心盡責,我等,有于榮光啊——”
周繁站到謝知節對面,幹脆利落扔下警署徽章,道:“我隻追随我想追随的人,湛海政府機關變動,我不能接受。我即刻請辭署長身份,請天使長先生,另請高就。”
謝知節眼神輕蔑,“你走了,審判庭也不會歡迎你。”
“背叛神界的天使長,有什麼資格讓你追随?”
周繁轉頭睨視謝知節,他望着謝知節背後的阿彌斯雕像,扯開嘴笑,“我周繁從不喜歡與道貌岸然的人為伍。我今天話就撂在這裡了。湛海惡鬼之事,少男少女失蹤之事,我周繁一律不會監管。洛城亞瑟王也不會插手,望大主教知悉。”
容瑾冷笑,“好,好,好!”
“雖敗猶榮,是吧?”
周繁走出門時,容傾正亦步亦趨往審判庭方向走。
湛海的櫻花不知道什麼開放了。
幽藍色天幕下的陰郁裡,容傾仰望着天際,他的目光耀眼而悲傷。
隻是無端地記起某個時候,他也是站到這樣一棵櫻花樹下,沒有目的地眺望遠方。
遊行撥開櫻花往他的方向走,剛好水北天南。
春天的氣息到了。
他在淡淡的花香裡,碰到遊行淺淺一笑。
後來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