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她錄的,是她撿錄音筆時,不小心按下的。
那聲音是從她屋外的屋塔房傳來的。
她不記得那天是不是他哥哥來過。但這聲音……像是他,語氣輕,語尾略拐,有點拖,不那麼清晰,卻很實。
她盯着錄音筆屏幕發了半分鐘的呆,突然坐直,把筆合上放進抽屜。
她決定明天去問他。不是問這段錄音。是找個理由,去接一段對話。屋塔房之間的牆薄得像空氣,她住在他的牆邊上,不該再像個路過者。
她沒等到明天。因為鄭禹勝提前來了。
晚上九點半,屋塔房樓道很安靜,燈泡泛黃,蚊子圍着光晃。電扇聲、隔壁翻身的床響、巷口狗吠,全都在空氣裡拉得很長。
有人走過樓梯,腳步緩慢卻沉重,每一下都像落在她心上。窗外晾着的一隻舊藍色T恤在夜風中緩緩晃着影子,像是沉默站在那兒的人。
她正坐在樓梯邊喝水,他從樓下上來,左手提着小包,像是剛做完臨時工作。
看見她,他沒停步,隻朝她點了下頭。
她站起身,借着光看他,發現他右手虎口紅了一片。
“你手怎麼了?”
“搬箱子擦了點皮。”他說。
“你等等。”
她跑進屋,拿出醫藥箱,裡面有她自己常備的酒精棉和小繃帶。
他本能往後退了一點,但她沒給他機會。
“你坐着。”她把他按在樓梯邊的矮磚台上,蹲下,翻出棉簽。
鄭禹勝低頭看她,眼睛裡帶一點不解:“你學醫的?”
“不是。”她小心蘸了酒精,“是拍紀錄片的。”
他“哦”了一聲,沒再問。
她專心幫他處理傷口,低着頭,發絲順着耳廓垂下,碰到他膝蓋邊。他沒動,隻是看着她的手指,那雙手不白,也不纖細,像經常拿設備、寫字的——帶着點規律的繭。
他忽然問:“你拍的是哪一類?”
“随便拍拍,還在找自己想拍的聲音。”她說。
“所以我算其中一個?”
她沒擡頭:“你是聲音很小的人。”
他說不出話來。
她幫他貼好創可貼後,站起來,後背輕輕拍了下衣角的灰。
“下次别用塑料繩搬箱子,會磨。”她說。
他看着她,點了點頭,低聲道:“謝了。”
樓上光線昏暗,鄭禹勝沒急着走進屋,而是轉頭,看她回屋時背影。她背挺得直,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熱水上——像怕留痕,又怕踩空。
他靠在門邊站了會兒,才進屋。屋裡隻有一盞桌燈。他打開水壺,燒了一壺熱水,坐下翻畫稿。
桌子上是他白天畫的石屋剪影,鉛筆壓線,構圖收得緊,像是沒打算讓别人進來。他把圖紙翻過去,又翻回來,停在一個未完成的素描頁上。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沒五官,沒輪廓,隻有頭發和線條。畫得草草,但他畫了三遍。(1
一遍是坐姿,一遍是樓梯側影,最後一遍,是她彎腰幫他貼藥時的樣子。他盯着那幅畫,靜了很久。
然後低頭,把三幅都擦掉了。
屋外的夜風吹動塑料窗簾,發出微弱的窸窣聲。
他沒回頭,也沒再畫。
謝安琪那晚回到屋裡,發現自己在牆角擱着的錄音本上,多了一支筆。
是她幾天前借給他的。她沒聽見他什麼時候還的。她隻是摸了摸那隻筆的尾端,有點發燙。像是剛被手握過不久。謝安琪看了眼窗外,屋頂無人,風穿過水塔,呼呼響。她回頭拿出錄音設備,沒再聽舊的,而是點開一個新音軌。
麥克風對着窗。她輕聲說了一句:“鄭禹勝。”
然後關了設備,她不确定這一聲會不會錄清,也不确定自己為什麼要叫一聲。
但她知道,真正的開場白,有時候不是“你好”,也不是“我們聊聊”。
而是你叫他一聲,他沒有轉頭,但聽見了。他聽見了,也沒走。這就夠了。
……
隔天早上,天氣降溫了一點。天空是濕灰的,空氣帶了點泥土味。樓下的鍋貼鋪照常開門,但鐵闆烙餅聲聽起來更像雨聲,敲在鼓膜上,一下一下,輕卻沉。
謝安琪泡了挂耳咖啡,坐在陽台邊邊那張折疊椅上,一邊看稿子,一邊等陽光透出來。
桌上的小風扇弱弱地吹着,她用橡皮筋把頭發綁起來,留了兩绺在耳側,風一吹就輕輕掃過頸窩。
巷口傳來搬貨的聲音,她沒擡頭,但她知道是他。
她聽得出。
人的腳步其實比語音更誠實。他走路很穩,從不踢東西,也不急。
有些人腳步輕,是怕驚擾别人;而他,是不想多浪費一步力氣。
她翻了頁稿子,記下一句:“他的生活像一條胡同,走得慢,走得直,但很少回頭。”
午飯時間,她在巷口遇到他,鄭禹勝提着便當盒,站在水果攤前,正看着一堆熟透的香蕉發呆。
老闆說:“再不買就爛了,小子。”
他“哦”了一聲,挑了兩根,丢了零錢。
謝安琪走過去,說:“你很喜歡香蕉?”
“便宜。”他語氣平,“飽腹。”
她“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兩人并肩走了半條胡同,陽光正巧照在她左側臉頰上,她感覺臉上發熱,不确定是太陽,還是身邊的距離。
“你中午吃什麼?”他問。
“泡菜豆腐湯。”她說,“店家給了我一顆生雞蛋。”
他沒應聲。
過了一會兒,忽然說:“你不該住這裡的。”
她頓住:“為什麼?”
“你身上的東西太新。”
“什麼?”
“你筆袋、包,還有那支錄音筆。”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是這個街區能有的。”
她嘴唇動了動,沒回答,他沒逼問,隻是擡手指了指她的屋塔房方向:“你那個門,晚上别鎖得太死。”
她皺眉:“怕什麼?”
“怕火災,怕煤氣。”他垂眼,“也怕有人逃不出去。”
她聽完這句,一時說不出話,他低頭剝開香蕉皮,一口咬掉一半,轉頭就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一點點沉進陽光斑駁的街角。
她忽然意識到,這種話,隻有住過這裡很久,或者見過人從這裡消失的人,才會說。
……
那天晚上,她在筆記上寫:“鄭禹勝這個人,好像是一層不發光的箔紙——不發熱,卻能反射别人所有情緒。”她本想寫完就睡,卻又停筆加了一句:“但我也開始有點怕他——怕他太安靜,怕他看穿我。”
她靠在牆角睡着時,錄音筆沒關,筆記燈也沒關。電量用盡時發出一聲輕響,把她從半夢半醒裡驚回。
她坐起來,看見桌上多了一瓶水。是剛放上去的。
因為瓶身還有未散的水珠。她愣了兩秒,走到門口開了一條縫,沒人。
隻是樓梯轉角的那盞燈還亮着,亮得像有人剛經過。她站在門後,沒說話。
也沒追出去,她知道,是他。
他沒進來,也沒敲門——隻放下一瓶水,就走了。她拎着那瓶水回屋,一飲而盡,水溫剛好,像他留下的方式:不燙,不涼,不多說一句。
……
她開始習慣屋塔房的夜了。習慣貓跳上窗沿發出輕響;習慣風把紙吹起,她不追也知道會落在哪兒;習慣煤氣罐在加熱時“咕哝”的低語;也開始習慣,隔壁房間的腳步聲。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待多久。
但她知道,隻要鄭禹勝還在這條胡同裡,她就還有理由留下來。
她沒再追問他記不記得她。也沒問,這條時間線,是不是他們曾經交錯過的哪一段。她隻是坐在房間裡,錄音筆對着窗外,聽屋頂的風聲。
像在等一個答案。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