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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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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屋塔房頂的水泥地還帶着陽光的餘溫。

風從天台西邊吹過來,把曬了一整天的熱氣一點點卷走。晾衣杆上的白襯衫被吹得微微飄起,像是在向夜色點頭。

謝安琪剛吃完飯,坐在屋裡刷銅鍋。鍋是那種圓底雙耳的老款,鍋沿有一個磕掉的痕迹,已經看得出來用了挺多次的。水聲嘩啦嘩啦響,像在她腦子裡反複沖洗什麼。

她沒開燈,隻讓天光從窗縫裡透進來,屋子不亮,卻不算暗。

隔壁屋的窗子也是開着的。

風裡夾着細碎的樂聲——不是收音機,也不是電視,而是擦弦的聲音。她停下手裡的動作,側耳聽了一會,聽出是中提琴。

那旋律沒頭沒尾,不像完整曲子,反倒像在練習。她記得他昨天也拉過,大概是為了放松。

她靠在牆邊,濕手握住毛巾,看着水珠從指縫裡滑下來,落在膝頭的棉布褲子上,一圈圈濕痕。

謝安琪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住得這麼近、這麼久了——近到可以聽見對方屋子裡放的水、踩木地闆的聲音,也近到她開始默默記住他的節奏:幾點出門,幾點回來,什麼時候在寫東西,什麼時候關窗。

可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下樓的時候,她碰見了鄭禹勝,他剛從便利店下班回來,T恤領口微皺,肩背包裡露出一小截紙袋,像是飯團包裝。

鄭禹勝看見她,點了點頭,沒有多餘表情。

謝安琪也點頭:“吃飯了?”

“剛買。”

謝安琪想了想,說:“我剛好也沒事,要不要去街口那邊走一圈?順便買點水果。”

他停了一下。

“走吧。”她說,“不當飯後散步,就當我需要人幫我提東西。”

鄭禹勝終于嗯了一聲。

兩人并肩走出樓門,胡同還帶着熱氣,腳底踩上去有點黏。牆邊幾株被水澆濕的薄荷長得瘋,一些小葉子順着牆角爬到磚縫裡。

燈還沒全亮,天空呈現一種過渡色——不是藍,也不是灰,是那種城市傍晚才有的鈍鈍的溫色,帶點藍調的色感。

她走在前頭,他在半步之外跟着,鞋底踩在水泥路面,發出輕響。風吹起謝安琪的襯衫後擺,他忽然開口:“剛剛你在聽我拉琴?”

她沒回頭:“有點吵?”

“沒有。”

謝安琪轉頭看他:“你也不怕擾民啊。”

“隔音差,不想讓人聽見,就不拉了。”

她輕笑:“那你今天是想讓我聽見?”

鄭禹勝沒回答。

她沒再追問,繼續往前走,嘴角卻有點壓不住。

……

水果店在前街的拐角,老闆是個快六十歲的老先生,總愛在傍晚把音響搬出來放八十年代的老歌。

他們到的時候,正好放着李文世的《??? ?? ?? ??》,音色沙啞,歌詞像是從電線杆上順下來的。

老闆戴着白手套,一邊削桃子一邊唱,切下的果肉落進水桶裡,冒出細小的泡。謝安琪蹲在攤位前挑蘋果,手指碰到一顆軟的,她皺眉放下。

“這種别拿,容易爛。”謝安琪說。

鄭禹勝站在她身後,低頭看着她挑水果的手:“你很會挑。”

“因為我不喜歡吃壞的。”

“你很會察覺别人藏着的問題。”他說。

謝安琪擡頭看他,表情一時有點正經:“你覺得我多嘴?”

“沒有。”他頓了一下,“是細。”

謝安琪沒吭聲,轉身問老闆價格,挑了四顆梨和兩盒草莓,兩個梨3000韓币,兩盒草莓4500韓币,比2018年的價格便宜多了…

鄭禹勝接過袋子時順口問:“你今天沒出去拍嗎?”

“太熱。錄音設備也不好用。”

“我看你這兩天好像很……累。”

謝安琪笑了下:“我這人每天看起來都很累。”

他沒接話,隻低頭重新提了提袋子:“那你明天要去哪兒?”

“大學路。采訪個老校工。”

“我明天下午有空。”

“你是想去幫忙提設備,還是……想去看看?”

他看謝安琪一眼。

“我隻是問問。”她說,眼神有點不正經地躲開。

鄭禹勝答:“你問了,我就想去了。”

……

回程路上,風大了些。

兩人走過一條暗巷時,有一隻狗從牆角竄出來,尾巴夾着往反方向跑,腳踩在積水上,像彈出一串悶響。

謝安琪被吓了一跳,退了一步。

鄭禹勝下意識伸手扶住她肩膀。

“沒事。”謝安琪站穩後說。

他的手沒立刻放開。

過了兩秒,鄭禹勝像是意識到,才輕輕收回。

風吹過謝安琪耳邊,她忽然問:“你小時候也住這種房子嗎?”

他低聲:“不是。”

“那你第一次來屋塔房,是?”

“十七歲。”

“為什麼?”

“搬出來了。”

謝安琪看他一眼,沒追問。

這話題不是不能聊,但要在對的時間。他那眼神不像拒絕,隻是還沒準備好說。

她記得,曾在2018年查閱一份采訪資料時,看見他的隻言片語——“我小時候搬過八次家。屋塔房是最安靜的那個地方,因為天花闆沒人走路。”

現在聽鄭禹勝說“搬出來”,她忽然有點想問:那時候有沒有誰,像她現在這樣,陪他走過這一段。

但她沒問,謝安琪隻是往前走,邊走邊說:“我第一次上屋塔房,是為了躲人。”

他問:“誰?”

“我高中老師。他抓早戀,我不小心撞上。”

“你談早戀?”

“不是我,是我朋友。”

鄭禹勝輕輕笑了一下。

謝安琪也笑了。

這種“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其實不是”的輕松,像某種安全區,沒那麼多鋒利,也沒那麼多問到底的執着。

她喜歡現在這個節奏。

……

兩人拐進胡同的時候,天色徹底暗下來。

路燈開始一盞一盞亮,落在牆面上像撒了一層老照片的濾鏡,模糊、柔、舊。

街邊的鐵皮屋頂還殘留着熱,風從胡同深處吹出來,夾着一點涼。

鄭禹勝走在她右邊,兩人都沒說話。她手上拎着水果袋,沉得不至于吃力,卻明顯存在感強。

他偶爾會回頭看她一眼,不多,也不長,就像确認她還在。

謝安琪假裝沒看見,但步子配合着他,不快不慢,貼着胡同左側牆根走,避開窪水,也避開人家門口的柴堆和貓。

“你回來的時候,”謝安琪忽然開口,“會特意繞這條路嗎?”

“嗯。”

“為什麼?這不是最近的。”

“因為最安靜。”鄭禹勝答得快,不像編的。

謝安琪沒再問。

回到屋塔房樓下,天台上沒什麼人。隻有對面一戶正在晾被子的女人,嘴裡叼着晾衣夾,手上動作利索。

謝安琪把水果袋放進自己屋裡,又拿了把小折椅和一瓶涼白開上樓。

鄭禹勝正靠在水塔邊,抽一根煙。他沒點打火機,隻咬着那煙,像是習慣而已。

她走過去,在他兩步外坐下:“你不怕煙味黏衣服?”

“風往那邊吹。”他說,手擡了擡,果然風把他那邊的煙味卷走了。

她喝了口水,看天。

今天的夜空比平時淡,星光不多,像稀釋後的墨汁灑在厚紙上,隻有幾顆亮一點的,挂在東南角。

“你喜歡夏天嗎?”她問。

“小時候喜歡。”

“現在?”

“怕熱。”

“你臉皮這麼薄,也會怕曬黑?”

“怕的是曬暈。”他說,“我不是很能吃苦。”

謝安琪沒忍住笑了一聲。

鄭禹勝也笑了,但沒出聲。

風剛好停了一下,他們都聽見彼此笑的尾音。

很輕,卻确實存在。

“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她沒看他,隻低頭問。

鄭禹勝沒答。過了好幾秒,他說:“你是不是總在想什麼時候合适問這種問題。”

“那你回答了嗎?”

“我試圖。”

謝安琪扭頭看他:“什麼叫試圖?”

“我分不清那個喜歡,是喜歡,還是我想被喜歡。”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挺會說話的。”她說。

“我不是。”他說,“我隻是現在開始慢慢習慣對話了。”

謝安琪“嗯”了一聲,沒說繼續。

但鄭禹勝開口了:“那你呢?你喜歡過什麼類型?”

“你想聽老實的?”

“嗯。”

“我以前喜歡那種表面冷,其實小動作很多的。”

她笑了一下,“會偷偷拉你袖子,會半夜傳歌單,考前給你拍闆書,但從來不會說‘我喜歡你’。”

鄭禹勝輕輕點頭,沒說話。

她補了一句:“你不是那種。”

他這次擡頭看她:“你喜歡我這樣的?”

謝安琪沒接話。

隻是手指在水瓶身上繞了一圈,像不經意地轉了個彎。

屋頂燈亮了一盞,是舊的熒光燈,邊角有飛蛾在撲。

謝安琪靠在折椅上,腳在地上點了點,問:“你以前在哪上學?”

“初中在馬山,高中沒讀完。”

“你為什麼不讀了?”

“那時候我家搬了,父親那邊管得嚴,我跑出來了。”

“一個人?”

“對。”

“你有哥哥?”她問。

他點頭:“大我五歲。”

“他對你好?”

鄭禹勝沒馬上答。

“以前我跟他住過一段。他早上做飯,會留我一份。”

她沒接話。

鄭禹勝手肘支着膝蓋,低頭看腳下的地面:“後來我搬來這裡,他來看我一次。帶了蛋糕,還帶了一把舊琴。”

“中提琴?”

他點頭。

“所以你那時候開始彈的?”

“不,是更早。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不能跑,母親就讓我學琴。”

她“嗯”了一聲:“你還記得第一首完整拉出來的曲子是什麼嗎?”

“記得。”

他沒說曲名,但她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

十一點鐘,他們才從天台下來。

謝安琪把椅子收好,準備轉身回屋,鄭禹勝忽然叫住她。

“謝安琪。”

她轉頭。

他站在謝安琪家門口不遠處,手插在褲袋裡。

“你明天幾點出門?”

“八點。”

“我送你去大學路。”他說,“那邊我熟。”

“你不是早上還有排練?”

“可以挪。”

謝安琪看了他一會:“你在安排我們的生活?”

他偏頭笑了笑:“我是問你要不要一起走。”

謝安琪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隻是拉開門,進屋前回頭,說了一句:

“那你明天早點起。”

門關上的一瞬間,她聽見鄭禹勝在背後輕輕地笑了一聲。

像是聽見了“答應”。

……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謝安琪剛系完鞋帶,門外就響了一聲輕輕的敲門。

“我在樓下。”

他沒說“等你”,也沒問“你準備好了嗎”。

謝安琪關掉電扇,拿起包走出門。

天還沒熱起來,胡同口的水泥地泛着昨晚的露氣,一層淺灰。

他站在郵筒邊,穿白襯衫、牛仔褲,包斜挎在背後,發型沒有特别打理,整個人看上去幹淨但不刻意。

她走近時鄭禹勝沒動,隻幫她把包從肩頭接下來,語氣平淡地說:“你今天帶的有點多。”

“采訪設備。”謝安琪說,“我不喜歡臨時借人家的。”

“你也不喜歡麻煩人。”

“你不也一樣?”

他沒接話,隻是看了謝安琪一眼,嘴角壓下去,不再笑也不生氣。

他們走出胡同,巷口有人在澆水,水流沖刷地磚的聲音像一段随時能剪進錄音的背景音。

她默默記下時間點,七點四十二分。

……

地鐵在乙支路口換乘,等了兩站。

他們沒坐下,一起站在門邊,扶着鐵杆。

車廂裡的人不多,廣告欄上是“1992電視節目錄制特輯”的宣傳貼,紙張已經卷邊。

她看了一眼,說:“你以後會上電視嗎?”

“你說我?”

“你不是在練試鏡?”

“電視跟廣告不一樣。”

“你覺得你适合鏡頭?”

他看她一眼:“你覺得我适合?”

她盯着他五秒,然後點頭。

“你有一種……鏡頭不讨厭的人設。”

“什麼意思?”

“就是站在鏡頭前面不會變得讨好,也不會閃躲。”

他點頭:“聽起來像誇獎。”

“就是誇你。”

這句謝安琪說得很直接。他卻沒像平時那樣淡淡接過,而是忽然彎了彎嘴角。

地鐵進站那一刻,他低聲說:“你說話比你想象的真誠。”

她側頭看他:“你也笑得比你以為的多。”

他們從惠化站出來,光從地鐵出口的階梯縫裡瀉下來,灑在兩人肩膀。

大學路早上的人不多,隻有一排咖啡店門口在擦玻璃的學徒,和路邊一個拖着畫筒的男孩。街道鋪了新磚,樹蔭斑駁,空氣裡有剛剛烘好的甜酥味。

她帶他走過一家劇場舊址,門口貼了“因整修暫停演出”的手寫牌。

“你以前來這邊嗎?”她問。

“高一的時候來過。”他說,“班主任帶來看一場學生戲。”

“記得演什麼?”

“不記得。記得開場時有人手機響。”

她笑出來:“那你肯定很難入戲。”

“但那時候我想,如果我站在台上,是不是也會有人記住我。”

謝安琪沒說話。

他輕輕側頭:“你以前有想過做表演類的嗎?”

“我在鏡頭後才是舒适的。”

“你怕被看見?”

“不是怕。我是不知道該怎麼看回頭。”

他看着她眼神認真了一秒:“那你現在還怕嗎?”

謝安琪沒回避:“你是說你?”

他沒再說話。

……

他們拐進一條巷子,路邊是磚砌的低牆,一隻貓正趴在牆頭,眼睛半睜不睜。

牆根種着幾株不知名的小樹,風一吹,葉子嘩啦響。

他們找到了那個老校工家,是一棟紅磚老屋,門口鋪着水泥闆,有兩雙舊拖鞋并排放着。

謝安琪按了門鈴。

沒人應。

她再按了一次,還是沒人。

鄭禹勝站在她旁邊,低聲說:“你事先約了時間?”

“昨天電話沒人接,但他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在。”

“可能出門了。”

謝安琪點點頭,從背包裡拿出一張錄音備忘卡,彎腰在信箱裡放進去。

“你要等嗎?”鄭禹勝問。

“今天不等了。”

她站起來拍了拍裙角:“改天再來。”

“白跑一趟你不煩?”

“習慣了。”謝安琪說,“收不到聲音這回事,是做這件事本身的一部分。”

鄭禹勝盯着她半秒,沒說什麼。

他們走到大學街的咖啡店坐下,一人一杯冰美式。

風從門口玻璃縫隙灌進來,咖啡杯冒着細汗,木桌上慢慢浮起一圈水漬。

謝安琪看他用吸管攪了兩下咖啡。

“你不愛喝這個吧?”她問。

“太苦。”

“那你為什麼點?”

“你在喝。”

謝安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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