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埃德蒙被主人拽着衣領唾罵不休,隻是深深埋下頭去,不反抗,隻是承受主人的怒火發洩。
“說話,你不是啞巴,給我說話!”
埃德蒙張嘴,吐出沉重而低啞的聲音,“……不。”
盛淵瞬間怒火中燒,感到被戲耍,揚手就要打死這個不聽話的奴仆。
但在下一秒,埃德蒙接着道,“……隻要主上。”
盛淵頓在那裡,神情怔了一下,随即變得扭曲而古怪。
埃德蒙擡起頭,一張醜陋臉上,骨骼堅硬,來不及處理的皮肉還在淌血,一雙眼睛裡浸透在血液中,卻以往的麻木不再,浮現出非常不一般的神采。
“……那就做給我看。”
盛淵用力推開他,站直了身體。
在他冷酷盯視目光下,埃德蒙慢慢站了起來,他摸到腰間佩劍。一柄用精鋼打造的鐵劍,沉重而鋒利,在他手中揮舞起來如同一把斧頭,他揮劍砍向上方那一顆巨大頭骨。
随着一聲巨響,被砍得稀巴爛的骨頭轟隆倒塌,碎塊掉在盛淵側方不遠處,零星幾塊石頭和土塵就落在鞋面。
傀儡仆人松開佩劍,蹲跪在他面前,擦去他腳上的塵埃。
盛淵看到那被落石掩埋的搖椅,想到剛才傀儡仆人伸出手的動作,是同巫大人一般的……他一直坐在那裡,傀儡仆人想執行命令又不想他沾染塵埃,就想要抱他起身。
埃德蒙低頭仔細擦幹淨他的鞋面,頭頂處就按下來一道細長手指,熾熱柔軟觸及他冰冷的傷口處,埃德蒙陡然一下僵在那裡。
“既然會講話,就不要當個啞巴。”
“吃得啞巴虧和教訓還不夠嗎?”盛淵望着那邊殘破的一地狼藉,聲音仍是冷漠尖銳。
“說句話會死?還是說,你故意看我這個主上的笑話——”
在他冷言嘲諷時,傀儡仆人卻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盛淵眉心一跳,銳利眸光落下來盯住了面前這個膽大的仆人。
埃德蒙與主上冰冷目光對視,慢慢松開,滾熱而灼熱力量斷開,他聲音低沉道,“主上不需要為我這樣做。”
他面額的傷口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原來盛淵在不自覺間就想要愈合他的傷勢了。
另一個“他”真的心軟得不可思議,誰都同情,誰都可憐。
而他則是暴怒無常,連一個傀儡仆人有了意識後也不當他是人,随意就叫他在一個家族紮穩的地方大肆破壞,隻為了保證自己至高地位。
心中是無比暢快的扭曲惡意。
盛淵垂眼望着掌心,眼中暗色紅光閃爍不定。
埃德蒙見到主上陰晴不定,神情複雜,一時陰郁一時悲傷,一時痛苦扭曲,靜默無言卻也能感受到他此時心境起伏跌宕。
也不知怎麼,他原本平和無甚波動的心湖,也因此産生了一些漣漪。
傀儡仆人已經死掉的身軀,胸腔内那一處隻安置了一顆堅硬的熔煉晶體,空洞得幾乎落子無聲。
但在這一刻,那原本枯寂死亡的地方,有了溫熱的力量在流淌。
一聲奇異聲響傳來。
咚——
…
…
傀儡仆人是賜予他力量的主人的忠實奴仆,這一點在埃德蒙身上充分展現。
陌生外客在霍伍德家族的鬧事,差不多在格瑞爾導師回來前,已經發酵夠了。
盛淵叫埃德蒙以霍伍德家主的身份,向喬伊家族發出書信,提醒他們喬伊伯爵不日回去,令他們着手準備。
埃德蒙也沒耽誤,準備了馬匹以及護衛隊,同霍伍德家族的學士,以及家族管事表明了要護送喬伊伯爵回妥曼斯城的事宜。
長桌上,圍坐一起的幾位大管事聽完,群情激動,無一不勸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您是我們家主,這是諸神的指示,叫您來拯救霍伍德家族。”
“現在邊境危機,各大家族之間沆瀣一氣,随意換上位者會造成動蕩,我們不能随便再拉一個上位!”
群情激動聲音裡,隻一小群人坐着沉默,可以看出他們中間有一位領袖,上面在激動,下面也竊竊私語,撺掇着男人快說句話。
男人隻一聲不吭,歲月在他臉上留下深刻的痕迹,眉頭常年皺成“川”字,一雙狼一樣的棕綠眼睛警惕又森然。
他是前任霍伍德家主曼德勒,在這個手握雷霆閃電的馭靈師出現後,這群老家夥就當即将他從這個位置上拽了下去。
他們隻認擁有雷電能力的馭靈師,哪怕埃德蒙面目全非醜陋難堪,甚至是連話都講不好,除了一身武力,一眼就知道是個下賤奴仆出身的卑賤存在,隻是因為霍伍德侯爵留下遺願——找到雷電馭靈師,守護家族百年根基。
在前任家主去世後,爵位空缺,曼德勒作為旁系叔侄後輩子弟當上家主,執掌封臣領地事宜,卻因為直系子弟凋零,無法沒有承襲爵位,這個位置就空了多年。
霍伍德家族以為是沒有了希望,哪成想前段時間忽然出現的雷電馭靈師,叫那些一直念着家族榮耀,以及效忠于前任家主的長老都出面,親自将人領回家族墓前,拜見曆任家主,然後坐上了這屬于喬伊家族封臣的霍伍德家主之位。
這百年難得一遇的雷電馭靈師,比天下出現了兩位火系馭靈師都還要稀罕。
霍伍德家族簡直是要學喬伊家族,尋找有能人士坐擁家族,這不是白白将家族基業拱手送給外人?!
曼德勒一直都不贊同這件事,但學士和老管事都認定老家主遺願,他也不得不忍受這個奴仆樣的外來人壓他一頭。
這次埃德蒙說走就走,還可能打算長走不回,隻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陌生來客,這可真是不出手就将人踢走的天大的好事!
等候在小廳的盛淵,耳力極佳的情況下,厚重石壁那一邊的聲音,幾乎是全部得知,也大概清楚了埃德蒙回到了喬伊家族領地,坐上霍伍德家主之位的經曆。
雖然是一方家主,甚至是侯爵之位,盛淵也難以将這個之前還是傀儡仆人做着奴仆的苦累差事那沉默寡言形象,與現在威風凜凜的家族之主聯系到一起。
一直嗡嗡的争吵,沒聽到埃德蒙回應。
盛淵蹙了蹙眉,心想這個有了意識的傀儡仆人,先前就已經表現出有自我思考的前兆,現在混在這些人類堆裡,該更是有了小心思了。
有了現在尊貴的身份地位,對他這個主上,怕不是像先前的百般恭敬,無一絲異心。
盛淵将擱在桌上的手臂放下來,提起桌上的短刀,尖銳一端戳進木頭裡,慢慢轉動。
垂覆的眼睫下,暗紅眼眸滑過一絲殺意。
他眼裡容不得沙子。
存有異心者,動搖不定者,一旦讓他找到有一絲一毫的苗頭,他會立時下手,比起遭受背叛與欺辱,因有了感情之後思考如何解決,先下手為強可要簡單,也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比起那人,要簡單容易得多。
豎直的短刀停下刻畫,盛淵盯着桌面上深深凹陷下去的紋路裡,木屑之間的“波洛·格瑞爾”,心口蓦然一抽。
接着他面容扭曲一陣,奮力摔開這把短刀。
在他胸膛起伏不定,急促喘息的時候,房門口被推開,盛淵倏然轉過頭,看到出現在此的仆人埃德蒙。
隔壁大廳裡的人聲已經減弱,不能被任何人攔下的傀儡仆人來到了這裡。
現在也不能再叫傀儡仆人了,埃德蒙眼裡的屬于人性的光芒越來越亮。
他将腰間佩劍抽出,雙手托舉走到盛淵面前,單膝跪地,将佩劍放下,以此劍作為媒介向他宣誓。
已經學會講話的仆人埃德蒙,音色仍是艱澀而粗糙,卻氣力雄厚,一字一頓,铿锵有力。
“以諸神之名,奴仆埃德蒙願誓死追随主上,不論生死榮辱,但憑主上吩咐——有渝此言,天人共戮。”
餘音震蕩。
被跪拜的盛淵面色不驚不喜,隻深沉眸光裡,出現了一個白影時,暗紅豎瞳悄然收縮。
他掀開眼簾,視線從這個向他宣誓的高大仆人這裡瞬時轉向房門口,那裡站着趕回來撞見這一幕的格瑞爾導師,修長身姿,冰雪面容,一雙泛白湛藍的眼眸看着他。
他應該是不解,張了張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又該如何阻攔,大概是他之前發瘋的模樣令他印象深刻,格瑞爾導師已經輕易不敢觸怒他。
最終格瑞爾隻是站在那裡,沉默守望。
“……”
盛淵眼眸閃爍了一下,眼底血紅更加沉郁,緊抿的嘴角卻咧開一個冷利弧度。
“以吾之名,伯格利亞,接受埃德蒙誓言——”
盛淵伸出手去,探到跪拜的埃德蒙面前,在他擡首,一雙猶帶傷疤的眼睛深深仰望來時,盛淵伸手覆蓋到他面額上。
雙唇開合,聲音輕緩着吐出最後的誓詞,不容置喙,落音幾乎狠決異常。
“生死皆由我掌管,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也跟着我下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