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暗了下去,入夜涼風潮寒,冷意直往衣袖裡灌。
半夏從車外進來,往沈明語懷裡塞了個暖手爐,“世子,您身子弱,春捂秋凍,别着涼了。”
沈明語看她衣着單薄,眉心輕皺,“你也來車裡坐罷。”
半夏慌忙擺手,下意識瞥了眼角落裡的蕭成鈞,神情緊張道:“不了,我正好在外面和川谷說說話。”
沈明語解下自己的大氅,不由分說披上她肩頭,“那你仔細着身子。”
“世子,這如何使得……”
沈明語往蕭成鈞身側又靠了靠,将絨毯裹緊身上,笑嘻嘻道:“沒事,我靠着三哥坐,車裡暖和。”
半夏一臉緊張,攥着大氅的手指僵住。
卻見蕭成鈞巋然不動,既沒吭聲,也沒推開小主子。他隻是安靜坐在那裡,修長手指握着書卷,指腹慢慢劃開一頁書。
與其說視若無睹,倒像是早已波瀾不驚。
半夏關上車門前,看他二人并肩而坐,一時覺得匪夷所思。
三少爺……不是最不喜旁人碰他麼?
昨夜本就睡得不踏實,今兒又起得早,現下身上暖和起來,沈明語眼皮直墜,昏昏欲睡。
馬車搖晃中,她倚着車壁,不知不覺睡着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在魏國公府停下。
蕭成鈞漆眸微垂,淡淡盯着身側的少年,沒有即刻出聲叫醒她。
清冽梅香中夾雜着一絲甜味,悠然飄入鼻息。
羊絨毯裡僅露出張白裡透紅的小臉,唇瓣微抿,像隻毫無戒心的雪兔,軟乎乎的,極好拿捏。
即便二人算是兄弟,可他們到底不親近,怎會有人如她這般,安然酣睡他身側。
就這麼信任他?
蕭成鈞目光停留了片刻,莫名想起幼年的事來。
小時候,他便知道二房這位六弟生得乖巧,讨人喜歡,尤其是哭泣時格外惹人憐愛。
有一回他撞見這孩子被人欺負,才五歲的小團子,被幾個将門子弟騙到義莊,将她狠狠推倒在地,而後又揪住她的衣領抵上棺材,惡聲惡氣地叫她去死。
“若不是你母家陷害忠良,鄭大将軍怎會枉死,你娘最疼你,那你替她死好了!”
小小的人兒太脆弱了,掙紮得滿臉通紅,眸底蘊滿淚水,卻兀自強撐着不肯落一滴淚。
其中一人頗為氣惱,伸手狠掐了一把她的小臉蛋。
沈明語便睜着眼哭了,眼睫撲閃着,豆大的淚珠兒順着下巴滴落不停。
蕭成鈞親眼見到那幾人,望着她那虛弱哭泣的模樣,個個換上了呆滞神色,愧疚将她放下,不見先前的狠毒。
他過去拉她起來時,小小的團子登時昏了過去,就如同現在這般……倚着他的肩頭,毫無知覺。
她大抵早就忘了吧。
“世子,三少爺,到公府了。”
看裡面的人半晌沒出來,趕車的川谷隻得上前輕敲了敲車門。
過了片刻,蕭成鈞面無表情下了馬車,嗓音冷淡得沒有任何起伏,蹙眉吩咐道:“給她披上大氅,再叫醒她。”
半夏怔了一瞬,忙解開大氅,匆忙進車裡了。
“明兒太陽要打西邊出來。”川谷忽然探了個腦袋進來,壓低了聲道:“你方才聽見了麼,三少爺竟會關心弟弟了。”
半夏朝他“噓”了一聲,小主子還不知這位三少爺的心狠呢,到底還是少親近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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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府,沈明語先去了春晖堂。
甫一進屋,沈明語便打了個噴嚏。蕭老夫人眉頭一皺,忙叫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叫人取碗姜湯。
“怎的惹了寒?”老夫人瞧她揉得鼻子發紅,喊崔嬷嬷道:“快去煎藥來。”
沈明語覺得有點頭暈,含糊道:“許是這兩日沒睡好。”
老夫人探了探她的額頭,見并無異樣,稍安下心問:“今日入宮可還順利?”
沈明語将所見所聞一一說了,末了道:“多虧三哥來接我,這才順利走了。”
老夫人眉頭皺得更緊,“平陽郡主家的小子,是蠻橫慣了,但總歸本性不壞,你日後少惹他便好,他雖不會主動傷你,但難免怕誤傷。”
沈明語點頭應了聲,将大氅裹得又緊了些,忽地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唬得老夫人一跳,忙又過來探她額頭。
探得手心微熱,老夫人蹙眉道:“今夜不然就住在祖母這裡,怕你半夜發熱,若是病了,明日就不去進學了。”
沈明語卻想到太子殿下的囑托,她才去一日就又托辭休息,江太傅日後不知要如何刁難她,加之袁為善今日闖禍,接連如此,隻怕太子更是為難。
“我隻是有些身子不适,并無大礙,睡一覺起來應當無事了。”她撐着沉重額頭,晃晃腦袋,說:“進學還是要去的。”
老夫人無法,隻得吩咐半夏仔細照顧,又盯着沈明語喝了藥,方才放她回去。
次日起來,沈明語便覺得頭重腳輕,渾身飄飄然,鼻子也堵住了。
半夏擔憂她,侍候她服藥後,柔聲道:“世子,不如咱們今日在家歇息,還是别進宮聽學了吧?”
昨日那袁小侯爺多番刁難,今日又要聽江太傅講學,世子這般病恹恹的,去了宮裡豈不是前有狼後有虎。
沈明語服藥後鼻子總算暢快些,深吸了口氣道:“我第一日去,料想江太傅不會太過明目張膽,且還有五哥跟着我呢。”
用完早膳,沈明語便與蕭明景一同進宮了。
今日太子仍是沒來,袁為善闖了禍被關在家中禁閉,被揍的幾個官宦子弟也缺席了,文華殿稀稀落落幾個人。
論理說,江太傅身為内閣首輔日理萬機,不過挂個太傅頭銜,并不必來文華殿講學。但自從七皇子被貶去行宮思過,江太傅便來得勤快了。
說勤快,也不過是七八日來一回。但今日沈明語第一日聽學,江太傅有意過來看看。
江太傅身為淑妃兄長,祖上卻并不顯赫,才華亦是平平,隻因妹妹深得聖寵,才漸攬大權。
他這人素來做派圓滑,即便在文華殿多番為難太子,也叫人尋不到出格的錯來,反倒得了聖上誇贊,說他不偏不倚,待皇子們一視同仁。
文華殿如今隻有五位皇子聽學,除了缺席的太子與七皇子,尚有三皇子、五皇子、九皇子三人,每人三五個伴讀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