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雙上了年紀而顯得混濁的眼睛看向外人的時候,焦距很不明顯,有一種看又沒看的感覺。
她微微偏過頭去看無論何時何地都永遠禮儀滿分、身姿挺拔的連城野,還有無論何時何地都站沒站樣、一副牛皮哄哄的連北都,以及無論如何都置身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連愉。
加上一個不在場的,那是因為父親重男輕女,不想成為聯姻工具而憤怒出走的女兒。
一個人的孩子,是那樣的各不相同,他們或許生長環境不同,就比如作為二兒子連北都和大兒子連城野,大兒子被帶在主母身邊養大,而二兒子被帶在沒有名分的連海成白月光那裡養大。
他們或許生長環境相同,就比如作為大兒子連城野,還有三兒子連愉,他們父母相同,教育相同,甚至連喂奶的奶娘都相同,可是他們一個野心勃勃八面玲珑,一個不問世事藝術比天高。
還有一個永遠摸不透,沒有接受一點女權教育,甚至在童年的時候被教授《女德》的唯一大小姐,義無反顧的反抗聯姻,甚至真的憑借自己離開了家族。
生命是這樣的不可莫測。
連南沉下自己混濁的眼睛。
年老的人喜歡揣度命運,他們更願意成為一個經驗的傳授者,他們不論成功或者失敗,都有成功或失敗的看法,失敗的人告訴别人如果他這樣一定能成功,成功的人高談闊論他是如何明智的取得成功。
但是有什麼用呢?
一個在所有人眼中成功的人,死後陷入這種局面,還不足夠證明他的失敗嗎?
命運公正的讓人惋惜。
大廳中間挂着的鐘表一聲一聲走着,在寂靜中沸騰出憎恨、不耐、擔憂,在這樣一個肅穆的場景,流淌着戲劇性的悲哀。
“還有三分鐘時間,”律師打扮的像法官,他帶着金絲眼鏡,西裝革履,将他的大肚腩完整的包裹并凸現出來,他很莊嚴的表情,将自己的金絲眼鏡鄭重的擦了一下。
“麻煩您了,王律師。”連南客套道,她費力地再次提起自己已經垮掉的面部肌肉,很歉意的笑了一下,“這些事您都見諒。
“客氣了,”王律師很禮貌的向女人一點頭,但是表情依舊嚴肅。
于是整個客廳在這三分鐘中陷入了比剛才更加靜默的死寂當中。
連綿綿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隻手抓着連屏山的袖子,連屏山在她的手上加了一層,怕她出聲,連綿綿捂了兩層還是擔心,于是松開拽着連屏山袖子的手,在連屏山的手外又蓋了一層。
他們在這片死寂中置身事外。
伴随着大鐘爆發出最沉悶的一響,電子鐘我傳來播報時間的機械女聲。
“現在是北京時間12點整。”
大家好像終于活過來了,連城野深深的吐了一口氣,連北都吊兒郎當的臉上藏不住緊張,連愉相對淡定的多,但他也将目光放在了王律師身上。
王乘清面容肅冷,他拿出一個密碼箱子,好像排練無數遍一樣按下那隻有自己知道的按鈕,突然,他停下來。
他掃視四周。
按照規矩,他要進行開場白,簡短的發言一下了。
“連先生在生前是我很好的合作夥伴,我們感情深厚,所以他委托我來進行遺産分配宣讀,我感到非常榮幸,這對于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是一種肯定,同時,也是出于對于我本人的信任。”
“我其實在接受到他的委托的時候,我是非常奇怪的,畢竟我不在豪門大家當中,我也不了解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我就有話直問了,我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立下遺囑,還選擇在你死後三十天才進行宣讀。”
台下一片死寂,隻有連北都面露不耐。
“他當時笑了,他說:我這輩子都在為這個家族的财産進行争鬥,我沒有什麼好譴責别人的,也沒有什麼好為我自己解釋的,每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生存法則,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沒有辦法逃離這個大染缸。”
“你如果死去就不會有人記得你的,這也是我希望延遲三十天的原因,因為這三十天裡面,人們不論是罵我還是怨恨我,都不會忘記我,這是我最後的算計,我争鬥一生,在臨死的時候算計真心。”
連南閉上眼睛。
連城野沒有什麼特别大的波動,連愉卻仿佛被感動,他擡着頭,很認真的看着王乘清。
而連北都還是自始自終的不耐煩。
“這份遺囑,被鎖在連誠銀行裡面,用了兩道密碼,需要配備指紋、密碼解鎖,連海成提前完成了指紋解鎖,剩下的密碼解鎖由我來進行開啟,在保險櫃中配了另外一個密碼箱,這個密碼箱隻能輸入三次密碼,并且打開之後永遠不可二次使用,三次之後就會引發裡面的碎紙功能,在連海成生前,他自動用了兩次,剩下的一次,他交給我。”
在萬衆矚目下,王乘清向人們展示密碼箱,随後輸入密碼。
“噔——”
密碼箱打開了。
王乘清從裡面拿出來一份很普通的A4紙文件。
那張輕的可以決定很多人命運的白紙。
他扶了一下眼睛,再次端正自己的儀容儀表,終于在所有焦急的目光中,清清嗓子念了起來。
“遺囑:”
兩個字一下,整間屋子一片死寂。
“我知我命不久矣,也懂家族中正暗潮洶湧,鮮有人在我的垂危之際有心于我,但我并不悲哀,因為我在這回光返照之際,也恍然憶起我曾經也這麼對我的血親。”
屋中靜得詭異。
“回顧一生,平心而論,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妻子,她因為我的私心一輩子飽受非議,在今日的末際我才終于明白她的苦痛,但這已是後話,我自會去鬼界為她當牛做馬。”
連綿綿在旁邊用力點頭。
“三子一女中,大兒子連城野,由我的正妻生下,他是我最驕傲的孩子,他和他母親很像,也和我很像,他身上有他母親的沉穩、堅韌、顧全大局,他在我身體不好之後承擔了整個家族,我對他不好,我心中有愧,但是他對我不曾有過怨恨,他成熟、穩重,我很信賴他。”
連城野面無表情,而連北都聽着這番和自己預想不同的話,慌了起來,他倉促地回頭看向身後的女人。
“二兒子連北都,他是我背叛我的妻子生下的孩子,本應該是私生子,但是我罔顧我妻子的意願,強行将他接入家門,留下了很大的笑話。”
連北都神情一愣。
他面色通紅,想要争辯出聲。
“可我最愛他——”
他話又生生憋了回去。
“我最愛他,我沒有辦法,他太像我,長的像我,活的像我,情緒像我,怨憎像我,所有人都讨厭他、責怪他、唾棄他,就像當初對我一樣。”
連南垂下眼睛。
“我和他那麼像。”
這句話明明從王律師嘴中陳述出來,卻仿佛連海成在歎息。
“我對于二兒子很縱容,他幾乎被我養廢了,後來的所有決定荒誕異常,他生了很多的私生子,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我們不管多像,我們都不一樣,他沒有辦法将這些私生子接回家門,而我可以,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區别。”
“當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就縱容老大将他趕出家門了。”
連北都咬牙,女人拽住了他,給他使眼色。
“我的三兒子,我很奇怪,我和我的夫人正常來講,都不是很有藝術細胞的人,但是偏偏生出來這樣的孩子,每天就是藝術藝術的,我的妻子縱容他,但是我心中其實很不以為意,我的哥哥也喜歡藝術,但是這些在豪門中有什麼用呢?”
連愉帶着厚重眼鏡的無害圓臉上劃過窘迫。
“我一直不以為意,直到在我重病的那一天,他送了我一副油畫,很好看,他很有藝術細胞,更重要的是,他在油畫中畫上了我們一家。”
“我在中間,右邊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牽着他和城野,左邊是我的出軌情人,她牽着我的二兒子,旁邊還有管家,以及在我們家工作了很久的阿姨。”
“這副畫真的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在收到這副畫之後我總是恍惚,時不時就看上一眼,走馬燈總是一陣一陣,我感慨學藝術的人太殘忍了,他們用純粹襯托你,我們在家族鬥争中嘲笑他,他卻在作品中歌頌你。”
連屏山贊同的點頭,連綿綿在旁邊有樣學樣。
“我的另外的女兒,我對她很愧疚,但是我覺得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愧疚,她那麼獨立、自由、美好,她仿佛在這個家中隻是錯誤的降生了,她那樣血骨铮铮,争氣又出息。”
“當她離開家裡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種矯情——在豪門中的人,就要承擔豪門的代價,她隻是一朵花,承擔不了風吹日曬,我沒有給她一分錢,嫁給錢家的老頭,我以為是她的歸宿。”
連南低下了頭。
“直到我在談判桌上見到她,我才意識到我有多傲慢。”
“我老了,但是她年輕,我對她很愧疚,但是誠然,我共情不了她,可她對我很寬恕,成交價給了我很低的價格,還請我吃了飯。”
“人老了就不中用,我也一樣。”
“我的遺産,包括一些股份、一些不動産,還有一些連鎖酒店和餐館,有一些銀行,搞了一些房地産——”
“我詳細列在了下面。”
“成連酒店——32家”
“……”
王律師詳細的念着,而連北都完全沒有心思聽下去,他捅女人,小聲的說:“不對啊,這是怎麼回事?”
“結果會讓您滿意的,”女人也奇怪為什麼老大不徹底換了這份遺囑,但她很信任他,“我可以确保。”
連北都不得不焦急的等着。
“以上一共529項,全部清點出來,我決定将這所有的财産,全部給——”
連城野微微皺眉,手指控制不住的摩擦着,無意識的咬着嘴唇。
“我的二兒子——連北都。”
“太棒了!”連北都幾乎跳起來,他哈哈大笑,王乘清不敢相信的往後翻了幾頁,但全部是空白的。
這樣虎頭蛇尾的一份遺囑,讓大廳中的人們全部暴動起來。
連南錯愕的看着在台上也很奇怪的王乘清,剛才還有的思考和感動煙消雲散,荒唐和戲劇在這一刻直白的沖擊着她,她幾乎控制不住的想要上前去看那份遺囑。
管家背在身後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起來,在場的其他親屬紛紛捂嘴左顧右盼議論紛紛,連綿綿驚訝的抓住他哥哥,連屏山瘦弱的身軀因為驚訝而一抖一抖。
在一陣騷亂之後,所有人不由而同的看向那個風暴中心的人——
連城野面沉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