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直清醒,智慧,愛笑愛生氣的小老頭,就那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我差點又要哭,祖父瞧見了,還笑我,說我太沒出息。
我抹了抹眼淚,孝順的不回嘴。
彌留之時,祖父有了些力氣,他拉着我,和我說了許多話。
我那時才知道,在祖父心裡,他最重要的人不是父親,不是我,是刺史大人,是那個他當作孩子一直陪在身邊,從盛京到儋州的,光風霁月的沈慕山。
祖父說,沈家人骨子裡就帶着點瘋狂,可沈慕山一直溫讓有禮,進退有節。
他出身高門,作太子伴讀,又自小和沐家娘子定親,本來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可是命運弄人,沈慕山被女妖纏上,那女妖是個狐狸精,破壞了沐沈兩家的婚事。
祖父幽幽的歎,他說,那時候他一個仆人想得簡單,家中公子婚事退了便退了,總不能強求。
誰想到呢,沈慕山在那之後多次求見沐家娘子被拒,竟在朝中做局,坑了沐家仕途,又安排了人威脅沐家,自己再以未婚夫的身份入局救人,以成他與沐家娘子的姻緣。
之後張家的公子張興文意識到真相後,在朝中針對沈慕山,彼時新帝登基,盛京多有亂事,天子之心深重,沒多久沈慕山就自請到了儋州城做官,一做,便是快二十年。
那是真正的,沒人知道的舊事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祖父,隻覺得祖父在亂說話,祖父卻忽地笑起來,老爺子笑的胡子一抽一抽的,可是他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淚。
祖父說,沐家娘子是極好極好的小娘子,她嫁進來後也和沈刺史做了很久的恩愛夫妻。
可誰想到呢,那一年,那狐狸女妖又找上了刺史大人,不等解釋清楚,夫人的父親母親接連去世。
一切都晚了。
夫人是極溫柔的人,也是一個極堅韌的女子。
那樣的人,在發生這些事情以後,是絕不會原諒沈慕山,原諒自己的。
此後幾年,他們是怨侶,沈冬生呢,便是他們之間的枷鎖。
有的時候,他們自己被枷鎖勒出紅痕,而枷鎖本身,也會變得小心翼翼。
有風拂過,迷了人的眼睛。
祖父說着說着就累了,我想,往事随風,斯人已逝,一切就讓它過去不好嗎。
祖父瞧着我笑,又說我有一副好心性。
老人家躺在床上,最後同我說了些話。
“小少爺這些年執迷不悟,我老頭子看在眼裡,我知道,他一定會做錯事的……像他父親一樣……不肯放過任何人啊……”
輕輕的,祖父閉上了眼睛。
我還是落下淚來,看着祖父蒼老平靜的面目,我難得陷入思考。
那狐狸精到底是纏上刺史,還是他二人本有糾纏?
沐夫人究竟知不知道沐家當年之事與刺史有關?
刺史那年雪中進山打獵,是冬生的要求,還是沐夫人的想法?
刺史帶着紅狐皮回來,聽聞沐夫人死訊的時候,怪的究竟是冬生還是自己?
冬生呢,他近來在城中明西閣裡做了許多安排,甚至還暗自作了好些場戲,就為了一個奇怪的,形似沐夫人的女戲子——
他想要幹什麼呢。
這一切,到底是命運弄人,天意作亂,還是舊事裡,幾位主角成性如此,千千萬萬遍,結局都不會改變。
我想了好幾天,好幾天。
直到祖父下葬那一刻,我終于放下。
我悟出一個道理,我要過好自己的人生。
……
天辰十六年,七月十五,刺史府四時院。
沈冬生死在那個雨天,他抱着畫,像孩子一樣蜷縮在地上,安然死去。
我是他的收屍人。
此後年年,七月十五,冬生墓旁。
我都會來陪陪他。
我很少說話,就那樣安靜陪着,我好像又悟出一個道理——
人要學會把别人的人生,還給别人。
當然,其實我也不太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突然出現在我腦海裡得一句話,我甚至想,是不是地下的冬生悟出來,然後特意塞到我腦子裡面的。
我被自己逗笑。
漸漸的,那些道理我也記不清了。
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每次來見少爺,我都得記得帶一盤棋子,一壺酒,好好陪他下下棋,喝喝酒。
不過我一直在亂下,因為沒人教過我下棋。
沒關系,我隻是想告訴少爺。
雖然你犯了錯,儋州城很多人都讨厭你,你的父親也不在乎你。
但是我,不跟你生氣。
唉,算了,你也不一定記得這些。
沒事。
我會好好的守着儋州,努力救人平亂,積攢功德——
沈冬生,我信你,我信你的道。
所以,
來日到了地下,
我将跪乞閻君,親述功績。
唯願此生善德,予消你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