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說夏緒是周妏禾的已故好友的女兒,因而讓自家兒子娶了她,也有的人說是紀長嘉一見傾心夏緒,違抗家族也要娶她。
阿槐聽到這些隻是一笑而過,沒料到就兩三日的光景,坊間傳聞愈演愈烈,說夏緒是罪臣之女,紀家敢娶罪臣之後是對皇帝的大不敬之罪,肯定沒過幾日就要倒台了。
阿槐将這些說給紀常羲聽時,紀常羲難得笑了笑,“這些人可真有趣,捕到一點風聲都能說成是暴雨。”
哪裡想到,真正的暴雨來臨時,一點風聲都沒有。
若說紀長嘉與夏緒成親之事是一顆石子墜入金陵這潭湖水中,泛起圈圈漣漪,那二皇子蕭令澤私屯親兵于錢塘的事情就是巨石隕落湖中,水花四濺,溢出的湖水幾乎淹沒了岸邊的野花野草。
蕭令澤被囚于洛陽獄的事情傳來的時候,阿槐正在點心鋪子給紀常羲買如意糕,聽到這件事也十分震驚,不過他隻遲疑了一瞬,便斷定這背後肯定有蕭令津與霍韬的手筆。
蕭令津究竟做了什麼?
他急忙跑去找霍韬,才發現清柳巷的房子早已人去樓空,連打鐵鋪也關門了。
意想不到的是,竟在此處碰到了許久未見的霍終。
隻是霍終一臉頹喪,消瘦了很多,眼窩深陷,眼下一片烏黑,叫阿槐吃了一驚。
阿槐見他似乎餓了很久的樣子,便将如意糕遞給他,“先吃吧,有什麼事待會再說。”
霍終餓極了,狼吞虎咽,沒兩下便吃完了,道,“跟我走吧,阿槐,霍韬他抛棄了你。”
阿槐不言,霍終知他對自己心存芥蒂,隻輕笑,“我知道阿槐不信我,但是你好好想想,上清珠的事情,還有錢塘的據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要怎麼扳倒衆望所歸的蕭令澤?如今霍門之人也被通緝,官府遲早會查到你的頭上,連我也會被通緝……”
“這是一場陰謀,阿槐,你不該輕信任何人的,所以,跟我走吧……”
霍終說着,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張麻布,緊緊地捂住了阿槐的口鼻,阿槐沒有設防,輕易地被他制住了雙手,使勁掙紮都沒掙開。
窒息感從緊繃的胸腔漫出來,阿槐漸漸不能呼吸,隻瞪大了雙眼,眼中有疑惑、有哀求、也有痛苦。
隻是霍終并未因此手軟,阿槐就這樣暈死了過去。
*
出門買如意糕的阿槐遲遲未歸,卻并未在紀府掀起任何波瀾,因為這一年春,棠園海棠隻開盡一日便全數凋謝,年僅十二歲的女郎永遠地失去了她的母親。
紀常羲穿着白麻孝衣沉默地跪在挂滿白帆的靈堂裡,眼淚早在前兩日便哭盡,現下隻剩腦海混沌一片,心裡仍是止不住地酸澀。
她從此沒有母親了。
花開歲新,花謝歲沉,天地以氣候渡人,可她的母親卻死在了最為溫暖的春日,這也是她最喜歡的季節。
混亂的思緒不斷地在紀常羲腦中反複,瘦弱的她終是撐不過失去母親的傷痛折磨,在周妏禾頭七下葬過後,便病倒在床。
蕭令澤服毒自盡的消息傳來時,紀常羲正在持漪的服侍下喝藥,當下手便顫抖得厲害,碗中的藥全灑在了秀被上。
持漪忙揮退了那傳消息的人,從櫃中拿出新的被子給紀常羲蓋上。
而紀常羲怔愣着,慢慢地眼角泛紅起來,烏濃的羽睫一眨,晶瑩剔透的淚珠便沖破眼眶,如雨珠般落下,慘白着一張臉問持漪:“持漪,人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就死去呢?”
持漪見她一副風吹便要倒的模樣,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應付了一句别的,便将話題岔了過去。
她哪裡敢告訴這位世家女郎,人命如草芥,皇族世家尚且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用多加描述,因病痛死去的,倒是“壽終正寝”,活活餓死的,生生凍死的,哪裡還有這許多愁思感歎人命這個玄幻的東西呢?
但她也知道,常羲啊,就像天上的月亮,總有一天,也能看淡世間的生死。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的時候,紀常羲的身體也好了起來,鎮日在園子中培土鋤草,連書棋也不碰了。
她的書早被勤學的阿槐看過,上頭都是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注,至于棋,耍賴赢的棋,阿槐卻欣然認輸去買如意糕,隻是這一去,便沒再回來……
書與棋,總讓她想起那個像老槐樹一般沉默的少年,索性便遠離了那些惹人哀思的東西,躲個清淨。
兄長卻是躲不過的。
紀長嘉來過幾次,每每對上紀常羲那副憂郁的眼神,訓斥的話到了嘴邊便又咽下去。
這回也是一樣,他坐了半日,也沒見紀常羲搭理他,便說了一句:“若悶得慌,便去尋你嫂嫂說說話,别把自己憋壞了,長嫂如母……”
紀常羲冷冷打斷道:“你也說了,是如母,所以不是母親不是嗎?”
紀長嘉哽住,不知何時,他的幼妹同他講話時多數用的反問句。
他頭一次面對幼妹眼神飄忽,像做錯事的孩子,道歉十分誠懇:“是哥哥思慮不當,哥哥的那匹雲璁生了匹小馬駒,過些時候教你騎馬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學騎馬嗎?正好也散散心。”
紀常羲将目光從西府海棠移到紀長嘉臉上,定了一會才移開,“兄長,我不想散心,也不想再學騎馬了。你公務繁忙,不必在我這浪費精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紀長嘉桃花般的眼陡然從溫和轉為黯然,手足無措地坐在那兒,最終不發一言地離開了棠園。
當紀常羲矗立船頭,回望金陵碼頭紀長嘉沉默的身影的時候,想起來的就是那日他手足無措的模樣,略顯笨拙,若是往常,她定然嗤笑一番,但那時的她,卻隻在他離開後紅了雙眼。
她忽地緊緊握住了船頭的欄杆,指節因太過用力而泛起白色,而臉上卻對着紀長嘉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笑。
紀長嘉似是有所感應,揚手沖她大喊,“常羲!珍重!”
紀常羲眼眶微濕,默聲回道:“哥哥,珍重。”
永嘉十一年秋,金陵紀氏女常羲承皇帝谕旨、太後懿命,以太子蕭令深正妻之身前往洛陽待嫁,辭别了父兄親長、故鄉金陵。
此時金陵正是楓葉紅透的時節,風掠過茂密的楓葉,刮下三兩片,落在了離去的大船泛起的圈圈漣漪裡,又順着水流颠簸而去。
紀常羲瞧着那楓葉越漂越遠,凝成一個紅點再也看不見時,才收回了目光。
這一年便是生離死别,嘗盡人生二苦,其中悲痛也要随這流水而去,而前路茫茫又漫漫,大抵是數不盡年月的。
陌生的雒陽城裡,唯一能讓她向往的,也隻有那名折花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