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裡千俞卻将披風扔到紀常羲懷裡,示意她自己披上,然後歪着身子斜坐案邊,“啧”了一聲:“什麼叫‘又有何事’?本世子冒雨前來,你就皺着眉頭,擺着臉色,沒一點喜悅……”
紀常羲将披風放到一旁,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才挑眉道:“你冒雨前來的次數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我每次都要笑臉相迎?再說了,你每回來西苑我都提心吊膽的。”
“紀女郎這可不是提心吊膽的模樣,休想騙我,”相裡千俞微微俯身去看案上的紙,嗤道,“你這手字倒是越練越小家子氣,不如跟着本世子習飛白體,不比這小楷大氣?”
這般言語奚落,紀常羲卻習以為常,隻将紙撫平放到一旁,輕笑回道:“相裡小将軍馬上拉弓、箭射飛雁,豈知宮闱女子該習什麼書,又該練什麼字?”
“馬上拉弓、箭射飛雁之術,本世子不是教過你麼?”相裡千俞坐直了身子,理所當然地說道,“再說,她們是她們,你是你,豈可相提并論?”
紀常羲低眸,并不看他,“我與她們并無不同,而且明年玄晖宮就要布置妥當了,屆時我會從西苑搬到玄晖宮去,宮中防衛森嚴,到時候,你可不能這麼随意地來去自如了……”
相裡千俞卻施施然含笑:“隻要你想見我,哪怕是皇宮,我也能來去自如。”
他言辭铮铮,眉眼流光,讓紀常羲有一瞬的恍惚,想起前日沈太後提了一嘴的戰事,不由問道:“宣平侯不是将要趕赴涼州應對邊疆的暴亂嗎?此次,你不一同前去麼?”
“不是我不想去,”相裡千俞歎氣道,“太子加冠後領了戶曹之權,這朝中立刻便要風起雲湧,是以父侯屬意我留在雒陽靜觀其變,而且我前不久才尋到了那鬼匠的蹤迹,定要将他揪出來問個清楚,此刻,哪裡脫得開身。”
五年前上清珠一案牽扯出齊王屯兵錢塘的事情,最後以齊王于洛陽獄中服毒自盡了結,與齊王交好的大臣也都被流放邊疆,素日與齊王走得近的三皇子蕭令津也被割去職務,被貶到南粵之地三年有餘,去年才回到京洛封為翌王。
唯獨沒被牽連到的人,卻是視蕭令澤為兄長的相裡千俞。相裡千俞這些年一直在查當年上清珠案件,據說上清珠内藏有大逆不道之像,被正元帝一氣之下摔碎了。但那顆珠子,是蕭令澤花大價錢在民間搜尋出來的,介紹之人正是那鬼匠。
“那你……要離開雒陽一段時間麼?”紀常羲問道。
“嗯,可能得年關前才能趕回來,”相裡千俞應着,将手上的古銅扳指摘下來放到了紀常羲手中,“你若有急事,就拿着這枚扳指去找滕爺爺。”
紀常羲推辭道:“這麼些年都沒什麼事發生,你将扳指留給我也無用。再說了,簌簌的拳腳功夫也夠保護我了……這随身之物,你還是好好帶在身上吧。”
相裡千俞輕輕按住了她的手,将那枚扳指同她溫涼的手心一起覆住,“有用的,我會安心,西苑中王昭儀耳目衆多,你總會有需要的時候。”他頓了頓,“常羲,這件事情就聽我的罷,好麼?”
相裡尊貴,但他的手并未有養尊處優的痕迹,帶着粗糙的磨砂感,同手中的那枚古銅扳指一般,磨得紀常羲心頭發癢,她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好,聽你的。世子還不放開手嗎?”
話音才落,相裡千俞的手就猛地縮了回去,仿佛被人觸到含羞草一般,又扯起了其他的話題,“你不知道我找這個鬼匠找的多麼艱難……”
紀常羲眨了眨眼,“我知道呀。”
那時候魏皇後一黨幾乎七零八落,根本無力去查這件事,連蕭令深的太子之位都來之不易——齊王母舅魏镬将軍不得以放棄掌握多年的幽州兵權,以賦閑在家向正元帝以表忠心,才讓正元帝立嫡幼子蕭令深為東宮太子。
彼時蕭令深隻有十四歲,而今年,太子已行過加冠禮。
太子蕭令深,在衆多皇子中行七,是中宮所出幼子,也是紀常羲的未來夫婿。
那是個同蕭令澤一般如玉如琢的人,說是貌比潘安、顔如宋玉也不為過。隻是比起蕭令澤來,舉手投足之間少了幾分皓朗,而容顔卻多了幾分柔美。
許多人也因此揣測,太子不受正元帝喜愛,也是因為其容貌太過昳麗,而性情又仁善到了懦弱的地步。
前年幽州雪災,凍死者幾近上萬,太子蕭令深跟随赈災隊伍一同前往幽州,沿途災民甚多,太子蕭令深不忍,一路赈災,還未到幽州軍駐紮之地,糧草衣物便已所剩無幾,幽州軍長年駐紮苦寒之地,沒有赈災之物,又遭到匈奴突襲,吃了一場敗仗,大傷元氣。
太子回朝後被正元帝訓斥,面壁思過三月有餘,從那以後,蕭令深便一直未有實權,時常被人說是本朝最閑散的太子,直至加冠後,禦史台上奏為太子陳情,正元帝才不得不授予蕭令深實權。
紀常羲想到這便沉默起來,雖然當年對兄長紀長嘉說女子出嫁便是潑出去的水,但嫁給天家,到底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對于蟄伏已久的南府衆世家來說。
可是,這樣的太子,并不是南府之人願意看到的。
相裡千俞似乎察覺到紀常羲的低落情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溫言道:“别害怕,千俞哥哥會陪着你。”
紀常羲心底一怔,卻拍開了他的手,嘴硬道:“誰需要你陪了?相裡将軍顧好自己便是,别有一天死在戰場上,我可不會去給你收屍!”
“誰要陪你?”相裡千俞鳳眸微揚,故作咬牙切齒,“我死了某人别偷偷哭鼻子哭得昏天暗地就好咯,有的是佳人為我……”
紀常羲卻反悔了,起身捂住他的嘴,連“呸”了三聲,眼内認真看着他:“你不許死。”
早在多年前,她就明白了死到底是個多麼沉重的話題,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身邊之人永遠不會死去。
笑意在相裡千俞的鳳眸裡彌漫開來,他拿開她的手,目光飄過她手腕處的那枚血紅色月牙,緩緩道:“我不會死的,放心吧。”
他哪裡舍得輕易死去,為着已故齊王,也為着眼前這個人,他也不能輕易死去。
窗外西風漸急,吹得樹枝發響。
而在這潇潇秋雨、幽幽燭光裡,情絲悄無聲息地蔓延整個宮殿,纏了千重萬重,卻又将少年的心縛得密密實實,叫他自矜自抑,絕不敢再往外逾越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