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驚落棠花(4)
夜色壓下來,弄玉樓沉沉一片。
燭火明燃,蕭令深無盡的噩夢終得一絲光亮,他露出一點喜色,往路的盡頭狂奔了起來,汗珠如蠟淚,發絲亦不像平日齊整,然心中隻覺暢快。
隻是,這樣的暢快,很快便沒有了。
“殿下!殿下!殿下怎麼了!”
這些呼聲猶如急促的更鼓,一聲聲敲在耳旁,蕭令深猛然睜開雙眼,迷惘地看向眼前陌生的女子,觸及她擔憂的目光,霎時清醒了幾分,才發覺自己掐着她的手背,竟險些将血肉割開來。
蕭令深頭目又一陣眩暈,松開了手,撐着手臂坐起來,開口仍虛弱,“你是小憐的哪位侍女?孤從前怎麼沒見過你。”
“回殿下的話,奴婢名叫羅衣,”羅衣撫摸着袖下被太子抓過的手,臉色羞赧,“原先是在廚房做事的,女郎說殿下害了風寒,奴婢正好有一土方法,所以女郎便讓奴婢來服侍殿下了。”
蕭令深輕嗅了嗅身上的氣味,刺鼻得很,知她言語不假,但仍蹙了蹙眉,小憐獨居西苑,最是警惕,為何會貿然讓這樣一個丫頭近身伺候他?
不過蕭令深雖有疑慮,面上卻未顯露幾分,隻淡淡地說:“你這方法效果不錯,孤現下已經好了很多,可有想要的賞賜?”
羅衣眉梢染上幾分喜色,卻低了頭,恭謹回答:“奴婢不敢貪心,殿下身體安康,那奴今日所耗心思便沒有白費,何況,殿下的病,也不是尋常藥物可以醫治。”
蕭令深微哂,将那隻被自己抓傷的手牽了過來,靜靜看着手背上的血痕,看了有一會兒,才用大拇指慢慢摩挲,擦去了上頭刺眼的血迹,而羅衣早被這溫良的觸感驚得瑟縮,胸腔中的那顆心,止不住地顫動,大着膽子擡眸去探蕭令深的神色。
然這張精緻如鎖玉般的臉,并無多少神情,很淡然、很淡然地将她一把拉近,近得羅衣幾乎能看清他右耳下的那顆小痣,随着脈搏的跳動,上下起伏着。
聲音,也近在耳畔。
“那你說說,孤的病,該怎麼醫治?”
後兩字的音調略微上揚,顯得有些輕佻,這與羅衣熟知的太子殿下是截然不同的,太子當是一塊溫潤的玉,而眼下,雖病着,臉色卻有幾分潮紅,像一朵初開的桃花,十分招人。
羅衣望着他的臉,有些怔神,“奴婢鬥膽揣測……殿下的病,是心病,古人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若流血,就當止血,若有惑,就該去解惑,何人讓殿下踟躇不前……便要讓那人付出代價。”
蕭令深低喃,“是麼?”
又問,“你知道孤夢到了什麼嗎?”
羅衣搖頭,蕭令深仰頭盯着頭頂蓮青色的床幔,上頭繡着出水芙蓉的圖樣,讓他不由想到那個故事,王母身邊的侍女玉姬化身為荷花,流連于西湖秀麗美景,不肯離去,王母一氣之下将玉姬打入淤泥,“永世不得再登南天”。玉姬失去了神仙的身份,堕入淤泥,卻讓庸俗的人間多了一朵玉肌水靈的荷花。
荷之高潔,出淤泥而不染。蕭令深有時卻存疑,人們高歌荷花的品性,有幾分是真正的有感而發,還是為了标榜自我呢?
畢竟,玉姬下凡,是為私欲。而他的兄長,能被贊具有荷花高風亮節之品性,亦能被同一群人唾棄,甚至,不許任何人再談論他嘔心瀝血為這個王朝付出的一切。
想到這,蕭令深臉上竟滲出幾分笑意,隻是這笑,正如外頭的夜雨,除卻增添幾絲悲涼,再無他用。
他偏頭看向眼前的女子,她今日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麼呢?小憐,又是為了什麼呢?
修長的手指擡起尖細的下巴,羅衣的臉,才完整地呈現在他面前,并不驚豔的長相,甚至可以說寡淡如菊,卻仍裹挾着世俗的欲望,來到了他面前。
蕭令深問,“你想離開西苑,到孤身邊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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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衣一張臉早已紅透,正欲開口作答,門口卻傳來瓷碗掉落在地的聲音,二人循聲看過去,反應卻迥乎不同。
羅衣驚得跳了起來,離太子足有二尺遠,方才的旖旎氛圍頓時消散,惶恐地看着門口的紀常羲,而蕭令深神色從容,掀開被子起身,走至紀常羲面前,彎腰将掉落的碗撿了起來。
紀常羲見他如此行為,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站立不安的羅衣說,“你先出去吧。”
羅衣跑着出去了,那匆忙的樣子,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殿下喜歡那名侍女嗎?”紀常羲開門見山,毫不迂回。
蕭令深自顧自倒了一杯茶,飲盡了,似還在回味口中甘甜,實則他因風寒味覺暫失,再好的茶也品不出來什麼味道,何況小憐也不鑽研茶道,這不過是極為普通的茶。
他撫摸着茶杯的邊沿,聲音淡得如這清水沖泡的陳茶,“小憐覺得孤喜歡嗎?她名叫羅衣,是永巷令羅伏的什麼人?在小憐布的這局棋中,是黑子還是白子?”
“你和從玉,”他頓了頓,視線落到紀常羲的臉上,“是我身前的盾,卻也是刺向我的矛。”
從玉,是柳阖琛的字。
年僅二十五便官居三品的将作大匠,有着天下最卓絕的建造之術,和一雙最冷酷的眼睛。
常羲厭惡柳阖琛,但蕭令深隻知她的厭惡,卻不知她為何厭惡。
柳阖琛是河東世家子弟,他輕視常羲的原因無非兩個,常羲出身于南府世家,加之,紀長嘉對東宮模棱兩可的态度。